忽然花开文学网移动版

忽然花开 > 合作征文 >

蒲公英(彦文杯)

  吃完饭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再次拿起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嘟嘟嘟,嘟嘟嘟”手机里传来父亲那头清晰的持续的电话铃声,可一直没人接。已经两天没跟父亲通话了,放下电话的时候心莫名地有些慌,我定定地看着手机不知所措。

  丈夫放下手中的报纸,问:“怎么了?”

  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哭了,说:“我想爸了,我担心他。”

  丈夫轻轻拍拍我的肩,安慰说:“别担心,爸会没事儿的,别想多了,睡吧!”然后拉过被子给我盖上,随手关了灯。

  那是一片广阔的繁茂的田野,田野里开着五颜六色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狗尾巴草高过了膝盖,蒿草向着灿烂明媚的阳光正茁壮成长。一条清澈的小溪横穿整个田野,溪水潺潺。在溪流两边,盛开着一大片绒绒的蒲公英,一阵轻风吹过,蒲公英微微摇摇头,小伞似的花瓣儿便随风纷纷扬扬地飘向远方。我拔腿便去追,父亲说:“别追,让它飞吧,让它去寻找新的家。”

  我回头看的时候,父亲正站在飞舞的蒲公英丛中,温和怜爱地看着我,阳光洒下,给父亲镀了一层金。

  “爸!”我喊着就向父亲跑过去,忽然父亲就幻化掉了,无影无踪。

  我慌乱地到处寻找,找遍了整个广阔的田野。

  我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天已经大亮了,丈夫正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煮早餐。我穿好衣服就开始收拾东西,丈夫从厨房里端着两碗面条出来,看着房间中央的皮箱,问:“你要去哪儿?”

  我说:“我要回去看爸。”

  丈夫把面条放在桌子上,说:“先吃早餐吧,吃完我向单位请个假,和你一起回去。”

  我把三岁的儿子从床上抱起来,儿子闭着眼睛喝了瓶牛奶,我匆匆吃了半碗面条,就往车站走去。

  赶到家的时候门紧锁着,父亲不在。门上的锁没变,十几年来一直都是一个模样。

  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樱桃小嘴能说会道,长长的头发梳成两个辫子,用鲜红的毛线扎着,从耳际垂下来,一直垂到腰间。母亲是村里的一枝花,喜欢母亲的小伙可以排成十几米的长队。

  母亲认识父亲的时候只有二十岁。母亲第一次来离家二十多里山路的县城赶集。第一次看到四个轮子的车,来来往往的人,各种精致小巧的商品,母亲好奇激动不已,逛着逛着就迷了路。等她意识到可能会迷路,回过头找村里一起来的人的时候,发现一个熟人也没有了。

  母亲开始凭着零星的记忆着急地往家走,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就黑了,本来就记不清来路的母亲理所当然地又迷了路。

  父亲是从山林里砍柴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母亲。漆黑的夜色下,母亲背着背篓,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呜呜咽咽地哭。父亲把柴从肩上放下来,说:“妹子,你要去哪里?怎在这里哭。”

  母亲就说:“我迷路了!”

  父亲说:“那你先跟我回去吧,明天再说。”

  母亲犹豫了一下,便跟着父亲回家。

  那时父亲住在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里,小小的屋子又当厨房又当客厅,还当卧室。父亲的父母去世的时候父亲只有八岁,懵懵懂懂的年纪,无依无靠,村里人都担心着这孩子以后怎么办。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用竹席埋葬了双亲,然后就去找队长,要求给生产队放羊。

  生产队里有七八只羊,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割草给羊吃,队长给他记两个工分,还给他四个馒头。

  父亲十六岁的时候已俨然成了一个大人,担水担粪,推磨下田,什么活儿都能干。父亲已经不再放羊了,他每天陪着村里的青壮力下地干活,一天挣八个公分,一年的生活勉强能维持。

  父亲住在父母留给他的简陋的茅草屋里,几年下来从没修葺,烂的烂,垮的垮,屋子歪歪斜斜已经不能住人了。父亲想修理房子,可修理房子就得有材料,集体的山林不能随便砍,即使是茅草也不能随便割,父亲只能简单地修修补补,弄了好几年依旧雨来雨淋,风来风吹。直到父亲二十岁,村里彻底废除集体主义,父亲分得了一份土地和山林,父亲才真真正正地修好了一个茅屋。

  父亲把母亲领进屋,屋里的东西乱成一堆,父亲慌手慌脚地收拾,端过一根板凳,用衣袖擦了擦,就叫母亲坐。母亲看到屋子里仅有的一张床,不说话也不坐,父亲就说:“妹子,别担心,你一会儿睡床,我去别家借宿一晚。”

  那晚父亲没有借到宿,他窝在屋外的茅草堆里吹了一夜的凉风。

  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就要走,父亲煮了几个窝头打包着送母亲回家。漫漫的山路上开满了野花,鸟儿在树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天空很蓝,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雪白的云朵。

  父亲说:“妹子,我给你唱支歌。”

  母亲不答,父亲就扯开嗓子唱起来:天尼个蓝啊,云尼个白,歌子溜溜,歌子溜溜,一路的山花眩人眼,眩人眼。歌子溜溜,歌子溜溜……

  歌声在山林里飘荡,吓飞了树间的鸟,但却醉了母亲少女的心。

  父亲第二次见母亲是在母亲的家里。父亲背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块八斤重的肉,一包白糖,还有一瓶酒,这是父亲所有的家当,父亲背着它是去给自己说媒的。

  父亲进屋和外公外婆简单地寒暄后,就开门见山地说想娶母亲,外婆气不打一处来,可母亲却欣然地答应了,外婆气得直跺脚,说:“真是女大不中留!”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烂漫,父亲穿了长这么大唯一的一件新衣服,黑色的中山装,胡子用菜刀仔细地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用肥皂刚洗过的,整个人清清爽爽,精精神神。

  母亲穿了漂亮的鲜红的红嫁衣,长长的辫子用红皮筋扎着巧妙地盘在头上,父亲看了母亲一眼,眼光就移不开了,母亲赶紧低头不去看父亲,夕阳光下,母亲的脸比鲜红的嫁衣还红。

  简陋的茅草屋在母亲的加入后变得鲜活起来,早晚的炊烟从茅屋顶上冉冉升起,被风吹着飘散在空中,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声是母亲每天早晚都要演奏的交响曲。母亲每天会站在茅屋外边的一块空地上,向着父亲干活的地方大喊:“吃饭了——,你回来吃饭了——”

  母亲对父亲没有特定的称呼,父亲对母亲也一样,他们都称对方“你”。后来我出生以后,他们叫对方的时候就把我顺带上,“娃她爸”、“娃她妈”。

  父亲和母亲结婚两年后才生下我,我出生后不知什么原因母亲就再也怀不上孩子,母亲为此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正方偏方吃了个遍,方法用尽了却依旧没怀上。我七岁以后母亲就再也不为此吃药了,用她的话说是闹腾够了,顺其自然吧。

  母亲在我出生后小嘴变得更能说了,母亲常常在漆黑的夜晚,点着煤油灯给我讲故事,母亲的故事很多,讲了许多年却从来没有重复过,我听得津津有味,父亲也坐在旁边专心地听,偶尔还帮衬两句,我常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父亲和母亲都去山上干活的时候也把我带去,我从这块石头爬到另一块石头,一会儿骑马,一会儿摘些花花草草煮饭。蚂蚁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常常把蚂蚁从这块石头拎到另一块石头,蚂蚁发现环境不对,慌张地乱窜。有天父亲给我编了个花环戴在我头上,我欢喜得不得了,后来我去山上的时候就采花,一大把一大把各种各样的野花。

  春夏季节,山坡上开满了蒲公英,我在草丛中忙了大半天,摘了一大把蒲公英,然后我就跑去找父亲,要他帮我编花环。我跑到父亲面前的时候,发现蒲公英的朵儿不见了,只留下光光的杆。

  我好奇地问:“花儿怎么不见了?”

  父亲说:“花儿飞了。”

  我说:“花儿飞去哪儿了?”

  父亲说:“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它们新的家。”

  我说:“去山的那边吗?”

  父亲用手搓搓我的头,说:“是啊,蒲公英飞到山的那边去了,雨儿以后长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去山的那边,山的那边可好了!”

  “真的?”我兴奋地问,小小的心开始向往山那边的好。

  我认识了蒲公英,且羡慕着它随风飘扬的唯美与潇洒。

  后来我拿着大学通知书,拖着行李箱离别父母,去山的那边。父亲把我的行李箱拖出门,母亲靠在门上泪眼婆娑,小声抽泣。我安慰母亲:“妈,我放假就回来了,你别伤心。”

  母亲含着泪点头,父亲说:“你妈就是一时舍不得,没事,去吧,你这朵蒲公英该是随风飘走的时候了。”

  我在大二的时候认识了铭,就是我现在的丈夫。那时的铭高高瘦瘦的,喜欢穿浅色的衣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我常去校园一角的八角亭看书,那是一个很幽静的地方,铭也经常去,时间长了我们就认识了。有段时间我爱上了武侠小说,我捧着金庸的《神雕侠侣》津津有味地看,看完后我就感慨,我说:“太感动了,天底下怕是找不到杨过那样的男人。”

  铭说:“天下是有杨过那样的男子的,只是你没发现。”

  我问:“在哪?”

  铭说:“就在你面前,我们做一个实验,我可以用一生证明我是现代的杨过,你要不要验收结果?”

  我禁不住笑,然后我们就恋爱了。

  我们在过第五个情人节的时候铭送我一朵玫瑰花,我在花中找到一颗戒指,我拿着戒指有些不知所措,问铭:“这……”

  铭就把我抱在怀里,说:“雨儿,我们结婚吧。”

  那晚,我们相拥着哭了,哭了后开怀大笑。

  我们在结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孩子,儿子三个月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死了,我抱着儿子一边坐车一边哭,泪水打湿了铭半边肩头。

  母亲就埋在小屋后面的山上,埋葬好母亲后我就要带父亲走,可父亲死活不肯,我说:“你现在一个人,叫我怎么放心。”

  父亲说:“我不走,我走了谁陪你妈?”

  提到母亲我就又哭了,铭一边安慰着我一边劝父亲,说:“爸,你跟我们回去吧,你一个人我们实在不放心啊。”

  父亲很固执,死活不肯,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这儿有房子,有你妈,这儿就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

  铭无奈,父亲说:“你们回去吧,我不怪你们,我就留在这里,以后你们逢年过节回来,然后每天打个电话就行啦,再说这离省城不远,真有什么事你们赶回来就是了。”

  拗不过父亲,我们只有挥泪与他告别独自回省城。

  我们在母亲的坟头找到了父亲,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去扶他,说:“爸,你怎么了?走,咱去医院。”

  父亲摇摇头,说:“不了,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妈在那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要去陪她。”说完闭上眼睛就去了。

  我抱着父亲嚎啕大哭。

  我将父亲就埋在母亲旁边,他们永远在一起了。离开的时候我看着那个房子久久伫立,想着短短的几十年,房子变成家,最后又变成房子,我想着那些开心的往事,幸福的童年,忽然泣不成声。

  儿子见我伤心,从旁边的地里摘了一大把蒲公英来给我,说:“妈妈,你别哭。”忽然一阵风吹过,蒲公英离开花杆,纷纷扬扬地飘向远方,看着飞舞的蒲公英,忽然感慨万千,我说:“我就像是这自私的蒲公英。”

  铭说:“蒲公英飞走,不是蒲公英的自私,也不是风的无情,这是命,蒲公英的命。”

  蒲公英的命,我望着儿子苦笑,铭拍拍我的肩,说:“人生就是一场环形旅行,我们从起点出发,最终回到起点,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回到悲苦的终点,而是精彩的过程,不是吗?”

  我看着铭又哭了……

  

(责任编辑:胡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