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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乡情)

  那时我还小,阿公还在,阿嬷还很喜欢吃腐乳,这个红红的豆腐块状的下饭菜一度让我产生恐惧,因为一顿一顿地都不会落下它。一勺勺舀到嘴里,艳红的汁顺着小桌子即将滚下来的时候,嘣的一声,立马一挪屁股,板凳就替我的裤子挡下“致命的”一击,早起时哥闲着无聊拿小刀挖下的“公”睁大猩红的眼狠狠盯着我,我也不怕,死瞪着,看看谁的眼珠子大。

  我爸说板凳估计上辈子欠了我的,常常被我“虐待”来着。其实吧,板凳也算是我家的“三朝元老”了,我最亲爱的阿公,他最念念不忘的我素未谋面的曾阿公上山偷偷捆回根大木头,自己劈、削、磨,打造出它送给阿公当新婚礼物,而且特意刻了束稻穗在前头,寄望阿公好好干活,多收粮食。板凳在阿公那十几平方的小屋安了家。

  阿公去得比阿嬷早,阿嬷虽说和我们这些内孙不是很亲厚,倒爱跟我们唠嗑些阿公的事。她赞阿公勤劳能干,天不亮扯过筐子去收菜或扛着锄头去翻地,青蛙唱第二遍曲的时候才悠悠拎着斗笠回家;她指着板凳,眸里温润一片,声音有点沙哑可轻柔无比,仿似忆起些什么:“你们阿公吃了饭就爱搬过板凳、桌子去屋外,烧一壶水咕噜咕噜泡茶,一圈儿招呼厝边人一起坐着喝,扇子扇得呼呼响,大伙儿一散一准困,拉过板凳平躺下去呼噜呼噜就睡到第二天,你们阿公可爱在那上边睡觉了”,那个老毛时代,家家夜里不关门,从不出偷鸡摸狗的事,像阿公这样夏夜睡在屋外,老小们睡在屋里头,一点事没有。

  年轻的板凳和年轻的阿公是对好搭档。阿公踩着板凳把煤油灯挂向屋外房檐上,说这样屋内和外边赶路的人都可以看到光亮;阿公举起板凳快狠准将钉子钉入墙;竖起板凳,慈爱的阿公闲时和年幼的孩子玩“偷偷看”……

  办社那会,阿公当生产队队长,后来“四清”的时候,阿公被打成“四不清”,那么温和忠厚的一个人被恶狠狠带走。那些个所谓执法者,气势汹汹闯进阿公家,吵吵嚷嚷,锅碗瓢盆四处摔,甚至拆了搁稻草的楼棚,把粗壮的横柱往外搬居然还想顺走板凳,幸好板凳拌着床脚,那人赶时间也就骂骂咧咧跑了。

  之后几晚,大伯整夜整夜固执地搬着板凳坐着等阿公回来,困了便就着板凳眯一会儿,生怕阿公回来没给惊恐的阿嬷和弟妹们早早报信。到现在,板凳上仍旧依稀可辨歪歪斜斜的“1”、“2”、“3”,是刚刚学会写字的老爸在等待阿公归来时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板凳那时已是父亲上学带去的“课桌”(老爸上学那阵子学校物资匮乏,学校规定每户要有一个小孩带桌子或板凳,板凳就成了老爸上下学必带之物)。是的,三天后,憔悴的阿公回家了,摸了摸笑意盈盈的大伯,脸上尽是沧桑和疲惫。回家后,阿公拿了小刀一笔一划在板凳上刻了个端端正正的“玉”,长大识字后我曾经问过大伯,阿公当时是不是忘了围个框框,该刻的是“国”吧,大伯沉默良久,终究什么都没讲。至此,阿公被撤了队长。“没了最好,受那窝囊气”,大伯总跟我提起这段混乱的岁月,为阿公抱不平,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老爸小时候忒调皮,最皮的就是他,个不大但挺灵活,刷刷爬上屋顶,掏出藏起来的糖果两下就磕破嚼下去,阿嬷在底下越骂越来劲,待老爸施施然下去,抄起板凳就朝他屁股打去,一边骂道:“恁坏的,放只牛去踏块园,拍不死你者狗崽子”。老爸说着说着就自顾自嘿嘿笑,“那凳子摔屁股上痛死了,恁嬷真下得了手”。

  老爸30多岁的时候才娶了老妈,和阿公一点点搭出他的新窝,当然就是我们现在的家。那会贩菜去城里卖刚刚兴起,生意也挺不错的,老爸先是踩着破旧的没牌子的自行车后换了辆体型大的电动(实际是吃油的,我们那边习惯这样叫)贩菜到城里卖,总不忘捎上板凳,虽说占空间,可奈老爸觉着板凳多功能,困了趴着养会神,饿了在上边扒饭省的手酸,卖菜时还可以站上边吆喝准比旁人卖得多。板凳随着老爸见证了榕城一步步向前,一步步走向繁华,路铺上了,桥搭好了,楼拔高了,人钱包鼓了,旧城区老了,新城区讲究整洁了,“后来生意不好做,城里搞环境整治,你爸也就不去了”,老妈说得有点感慨。

  其实,老爸贩菜那会,大大改善了我家经济状况,电视、电视柜、影碟机、塑料椅子等等都在那时入驻我家。老爸微驼的背似乎挺直了,过年请姑姑们吃饭,伴着阿嬷坐在板凳上很是有一家之长的风范,哥哥老爱和我咬耳朵偷笑假正经的老爸。

  经过这么多年原本崭新、棱角分明的板凳早已被磨得油黑滑亮,小时老妈也不担心我们,任我们围着跟我们一般高的板凳追跑,跑累了扶着板凳一边喘气一边大笑,板凳上大大的“公”看我们这样,好像也咧开嘴无声地笑,我和哥哥惊奇地盯着它,它也不怕,依旧笑得开怀。“我记得阿公躺在床上要睡去的时候就这样笑来着”,哥哥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我也不睬他,晃得板凳歪来倒去,像极了不久前摇着阿公哄他陪我去买雪条的样子。

  如今,我家的板凳的位置让位给了新的很轻的椅子,有着靠背的椅子,舒服大气。但是,每到有“公节”的时候,我和哥哥一定搬出放在角落的板凳,用布轻轻擦拭干净,恭恭敬敬安放在大桌子旁,老妈说那是祖宗坐的位置。

(责任编辑:古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