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如月

　　立秋了，第一阵秋风起，送来一片清凉，夜晚伫立窗前，轻叹岁月如梭，看夜色凝重，月上中天，不经意间，瞥见一抹晶莹的温柔！

 

　　于是，目光所及，如电影镜头，霎时切换到我的童年时空！

 

　　曾记得，儿时故乡的石臼湖边，那一条窄窄的圩埂土路，崎岖蜿蜒看不到尽头，我们常走的那一节长约两里，它就静静地依靠着碧波如鳞的石臼湖，一头连着我的家，另一头牵着年迈多病的外公，仿佛只要母亲每天来回奔波，外公的病就会好起来。那时年幼，不谙世事，我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倚着她柔软又坚挺的后背，迎面吹着“海风”，听她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这是她出演过的京剧《玉堂春》里的唱词，那铿锵优雅的曲调，夹杂着车前把手上盐水瓶，叮叮咚咚的撞击声，扣在我童稚的心上，我竟把母亲的辛劳当成了每日的乘风旅行！

 

　　外公有严重的气管炎，患病多年，卧床不起，需要每天供给涵养气息的灵丹妙药，方可延续生命，但上世纪八十年代，每天几十块钱的医药费，着实沉沉地压在了母亲的肩头，那时，母亲在村里与另一位阿姨合开了一间医务室，她自己另购了一台织毛衣的机器，每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工作，以换取那沉甸甸的一摞药水瓶。每到夜晚，下了班，月亮爬上天空，她就拖着疲惫的身子，载着幼小的我，又唱起嘹亮的京歌，穿行在溶溶的月色里，就这样，外公在母亲的守护下，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如今想来，那最苦涩艰难的岁月，如石臼湖面，微风吹皱的涟漪，在人生的河流中漾开去了！

 

　　至今，记忆犹新的，那条大埂，除了见证着母亲生活的不易，还记录了她对我数字的启蒙。那年五岁，母亲教我数数，遇着总绕不过去的弯儿，急脾气倔强的她，立刻叫我下车，站着数，再不行，她就假装丢下我。泪眼模糊中，无助感包围着我，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一缕月光照在我的额头。突然，母亲出现在我的眼前，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拭去我眼角的泪珠，和我一起数“88，89，90……”，我们的声音在黑夜的长空里，久久回响！

 

　　一晃，告别童年已三十余载，那些所谓的悲伤劳苦，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一逝了，但痛苦与彷徨换了一种方式还在！

 

　　时过境迁，外公早已长眠松下，侍奉完父母，我的母亲依旧辗转于困厄艰难的岁月中，不辞辛劳，服侍成年却瘫痪的弟弟。三十六年啊，常言道，十年如一日，多么漫长又无望的孤独之旅，于她确是“尘封的岁月”！然而寂静烟尘中，我听见，母亲踏出铿锵有力均匀的步伐，仿佛她的京歌嘹亮；我看见，她将苦难挽成一朵别致芬芳的茉莉，别在胸前，随风摇曳，散发出皎洁如月的光辉，照亮她未知的前路，给予我面对残酷现实的坦然！

 

　　由于早产，弟弟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卧床已三十五年，父亲常年在外打拼，因而每日的起居料理，全由母亲一人承担，然而时光并没有偏爱这个不幸的家庭。我因为忙于学校的教学工作和自己的女儿，白天无暇照顾，只有周末或月朗星稀的夜晚，带着我的女儿奔波于自己的小家和母亲家之间——正像当年！巧得很，那也是一条约两里的道路，不同的是，平坦宽阔，伴着淙淙流动的姑溪河水，一样的在有月亮的晚上，波动着起伏的银光，护佑我一片拳拳惜母之心！

 

　　道路两边，植满了梧桐树，月光下，树影轻晃。来到母亲家，帮着喂弟弟一餐饭，手足情深，顾不得性别的不便，帮他解一次手，母亲白天还会忙着织渔网（替老家卖渔网的商家加工，赚取加工费，补贴家用，渔网家乡俗称地笼，一种用来捕鱼的长方形铁丝笼子，上裹着绿色的网），所有织网的工具，都得晚上准备停当，以备明日织网时使用，我便包了这项繁杂的“工程”，一来母亲可以早点休息，二来弥补我白天未尽事宜的遗憾和愧疚。

 

　　这样的生活模式已有多年，我努力尽我所能，挑起生活的重担，有时候身心疲惫悲叹命运的不公，却也会退一步海阔天空，想着：这些磨炼，才真正使我明白生活的真实与丰富！

 

　　等母亲在床畔坐定，我带着女儿，骑上电动车，从梧桐树下，穿行回家。透过梧桐叶的间隙，依旧能瞥见清亮的月光，她似乎温柔地凝视我，好像在说：“我是苍天的眼，她会善待你们的善”！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不相同”，面对不幸，母亲从不抱怨，她总是说：“痛苦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我就不信，它还能多出来?”。于是我学会了如何正确坦然地面对生活的不完美，不去攀比快乐的多少，幸福的深浅，一如接受月有阴晴圆缺，就像母亲那样且行且歌，无视苦难，心中有爱！当我和母亲痛饮着属于我们这杯独特的生活苦酒时，不咂舌不皱眉，因为我们情感的胃里，早已垫上爽朗乐观坚强的米饭，所有苦闷的情绪烟消云散，为打造一颗跳搏有力健康的心脏！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所幸，生活的湖面，清风常在，明月时游，在某一个难诉忧愁的夜晚，她会跌落我的心海，那漾动的力量，便使我的心肺晶莹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