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池为杯醉春风

　　陈觉手里拎着一瓶舍之道，走出小区，来到西门公园。

 

　　太阳快要落山，但光线充足。走过公园南侧的池塘时，他停下来，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像丢了魂一样。

 

　　他把酒瓶放在地上，步履蹒跚，向身后的公园里走去。陈觉在家里喝了大约三两劲酒，出来时翻箱倒柜，又找见一瓶舍之道。他坐在公园中间的木椅子上，望着眼前的池塘发呆。这不就是一只酒杯吗？陈觉忽然亢奋起来。以前经常来这里，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你看，池塘是半圆形，连接公园的一条水泥路，两旁是浅绿的草坪，路的尽头是一个椭圆形花园，池塘、水泥路、花园这三者诗意地结合在一起，酷似一只巨型酒杯。

 

　　陈觉站起来，一小步一小步走到池塘边。他拧开瓶盖，拿起酒瓶，喝下一大口白酒，感觉天旋地转，心里十分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体内像着了火一样，烧得他肠子快断了。想哭又哭不出来，意识虽清楚，身体却站不稳，摇摇晃晃，刚后退一步，一屁股蹲在草坪上，紧接着朝后倒下去。他觉得天空一会儿顺时针旋转，一会儿又逆时针旋转，晕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

 

　　刹那间，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泻千里。

 

　　这个池塘见证了他的爱情故事，留下多少个悲痛欲绝的黄昏。

 

　　汪婷婷，多么好听的名字，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他觉得“汪”就是清澈见底的池塘，“婷婷”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遇见汪婷婷，是他命里注定的缘份。

 

　　如今，他却失魂落魄，借酒消愁。

 

　　陈觉躺在池塘边的草坪上，蜷缩成一团，感觉就像泡在白酒里，身体滋滋滋地发酵，每一个细胞散发着酒香，弥漫在池塘周围的空气中，附近的花花草草虫虫蛐蛐都被熏醉了。

 

　　不是酒驾，也不是醉驾。陈觉嘴里嘟嘟囔囔道。躺了一会儿，清醒了许多，但是，头越清醒他越痛苦。一次醉酒，让他收获了爱情和幸福；一次醉酒，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人这一辈子，真的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有时候像个幸运儿，幸福一茬接着一茬；有时候却是个倒霉蛋，坏事一桩连着一桩。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管不住自己造成的。如果一个人时时刻刻能够管住自己的心，管住自己的嘴，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脚，管住自己的头脑，管住自己的魔怔，管住自己的欲望，许多错误就不会发生了。

 

　　该死的互联网，陈觉诅咒道，但回头一想，不能怪人家互联网。平时在拼多多、淘宝网、京东上购物，一切都很正常。有一天，他突发奇思妙想，卖个酒精测试仪。嘿，想到这儿，他立刻兴奋起来。经过仔细查找，有一款测试仪原价是一百三十八元，活动价格是九十六元，也不算贵。就是它了，立即拍下，零元下单，货到付款，不到三秒搞定。有了它，以后喝酒开车就不怕交警查了。自己一测试，如果是酒驾或醉驾标准，坚决不开车，这样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了。

 

　　正是这次网购，差点毁了自己的前途。收到酒精测试仪时，为了验证效果，晚上约了五个酒友，在一家川菜馆聚餐，六个人点了两瓶舍得酒，不到半个小时，酒瓶空空如也。再来两瓶，因为是陈觉做东，他又要了两瓶舍得酒。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六个人喝两瓶酒，差不多了。但是，酒场往往就是这样，理性最终是失败者，侥幸永远是胜利者。一旦喝兴奋，什么清规戒律，什么保持冷静，什么头脑清醒，什么适可而止，统统滚蛋。更何况现在喝酒不像以前，原来人们喜欢用小酒盅，现在的人喝酒，用的是至少能够装一两的酒杯。有的人用一次性纸杯子，还有的人喜欢把酒直接倒在碗里喝。不仅如此，有的人玩“丢炸弹”，就是在白酒里倒一杯啤酒，混合在一起喝。还有的人在白酒里掺一定量的红牛，说是口感好，但这就像“温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觉中醉得不省人事。用大酒器，酒量好的人可以勉强坚持一阵子，酒量小的人三下五除二就被放翻了。四瓶酒，算下来每个人平均接近七两酒，有的人可能超过一斤。喝到中途，从不抽烟的人，开始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飘飘然；从不说话的人话也多了，嗓门也高了，悠悠哉。所有的人昏昏沉沉，有的人脸呈紫红色，有的人脸苍白苍白；有的人目光呆滞，有的人盯着酒瓶傻笑。这时候，最严重的是小贾，年龄最小，酒量最差。他感觉恶心，想吐。胃里有一股东西不停地向上泛，到达嗓子眼的位置，又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上来了，直接把人折腾死了。他趴在餐桌上，头枕着胳膊，一声接一声呻吟着，说心里难受很，心里难受很。其他人滔滔不绝地演讲，有的卖弄酒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辉煌，有的讲道听途说的趣事，有的回忆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

 

　　要不再来一瓶，这样干坐着有啥意思呢。陈觉说道。

 

　　哐嘡！陈觉刚说完，小贾从餐桌上滑落，倒在地上。刚开始，他们几个以为小贾是在装醉，故意搞恶作剧，吓唬大家呢。因此，谁也没当回事。别装了，起来，快起来！大家兴奋地喊着，手舞足蹈地笑着。可是，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又过了大约两分钟，小贾开始浑身抽搐，说不出一句话。大家再仔细看，他脸色蜡黄，喉咙一上一下翻滚，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呼吸不顺畅，嘴角蠕动，时不时吐出白沫。

 

　　咋办呢？小张紧张地问。

 

　　快打120吧。小刘斩钉截铁地说。

 

　　太晚了，还是开车送医院。陈觉建议。

 

　　不行，大家都喝酒了，让警察逮住就麻烦了。小吴有点担心。

 

　　没关系，我有酒精测试仪，测一下就知道了。陈觉很自豪地说。

 

　　好吧，赶紧，不敢再拖了。大家都很焦急。

 

　　陈觉掏出酒精测试仪，打开后，自己对准吹了一下，绿色的灯亮了。陈觉给其他人解释说，黄灯亮了，就是酒驾；红灯亮了，就是醉驾；绿灯亮了，表示正常。再说，开车到县医院，超不过五分钟，怕什么。问题不大，就是抓住了，也不要紧。

 

　　我看还是打120保险，喝了那么多酒，咋可能正常呢。小吴又说。

 

　　你这人真啰嗦，明明是绿灯亮了，怕啥呢，你难道不相信现在的科学技术？小张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扶着餐桌，舌根子硬邦邦地说。

 

　　咱们是救人，又不是害人。黄磊跟着附和道。

 

　　就像召开一次会议，大多数人坚持一种意见，少数只有服从多数了。大家抬胳膊的抬胳膊，抬腿的抬腿，小刘双手扶着小贾的头，出了餐馆。陈觉打开车门，他们把小贾放在后排，前面副驾坐一个，后面坐四个人，这样一来超载一人。

 

　　唉，顾不上那么多，走吧。

 

　　陈觉一键启动车辆，感到迷迷糊糊的，心里难受很。他猛踩油门，车子呜呜呜呜地吼叫，就是不走。咋了，难道见鬼了？很显然，是没有放下手刹。这时候的他，意识基本清醒着呢。陈觉反应过来，放下手刹，在短短几秒内，伴随着踩油门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车子像一头逃出樊笼的猛兽，风驰电掣。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前面有一辆车，陈觉赶紧一个急刹车，差点追尾。他的胸部撞在方向盘上，破裂一般疼，眼冒金星，才发现他没有系保险带。坐在后排的几个人，一头碰在前排座椅后背上。小吴的眼镜掉了，摸了半天没找见。算了，不就一副烂眼镜吗？坐在副驾上的小刘，一头撞在前挡风玻璃上，他觉得额头湿漉漉的，手一摸，是血流下来了。最让人担心的是小贾抽搐得更厉害了。

 

　　能不能开慢点，你要人的命呢吗？小刘有点儿生气。

 

　　有本事你来开！陈觉对着小刘大声吼道。

 

　　你两别吵了，救人要紧。后面的几个人极力劝说。

 

　　刚经过十字路口，一个右转弯，看见两辆警车停在路边，警灯闪烁，还有几个交警站在那儿执勤。

 

　　妈呀，完了，完了，这下完了。陈觉惊出一身冷汗。

 

　　怕啥来啥。除了小贾昏迷不醒，其他几个人看着前面的交警，心里默默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不要查我们的车……

 

　　陈觉本来想加速冲过去，正在犹豫。这时，一个年轻的男交警走过来，在他的车前面做了一个手势，让他靠边停车。

 

　　陈觉心想，这下完蛋了，听天由命吧。他摇下车窗，交警向他敬礼。

 

　　您好，请出示驾驶证。交警说。

 

　　陈觉把驾驶证交给交警。交警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但满车的酒味引起他的警觉。

 

　　为什么酒味这么大？交警问。

 

　　是，是这样……后面的几个喝酒了，陈觉紧张极了。

 

　　请您配合，吹一下。交警拿起酒精测试仪，对着陈觉说。

 

　　陈觉假装对着酒精测试仪，没有吹，嘴里虽然发出声响，实际上是在用力吸气。心想，我不吹，吸一口气，难道能测出来？

 

　　交警看了看陈觉，笑了一下，接着很郑重地说，对不起，请您好好配合，再吹一下，不要吸气。

 

　　这也能看出来？无奈之下，陈觉只好硬着头皮，对着酒精测试仪使劲吹了一下。妈呀，红灯亮了，还发出警报声。

 

　　对不起，按照酒精测试仪实测数据，您已涉嫌醉驾，请下车配合工作。交警语气坚定地说。

 

　　我……我没有酒驾，也没有醉驾，我是正常的，警察叔叔。一个明显二十几岁的交警，跟自己年龄差不多，慌乱之下把人家叫叔叔了，把交警也惹笑了。

 

　　对不起，这是仪器测试的结果。请您下车，配合我们的工作。交警又说道。

 

　　警察同志，我也有酒精测试仪。陈觉说着，掏出自己的测试仪，递给交警。

 

　　年轻的交警笑了，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醉酒的司机随身带着酒精测试仪。

 

　　好吧，您吹一下。交警笑着说。

 

　　陈觉对着自己的酒精测试仪吹了一下，绿灯亮了。

 

　　你看，警察同志，我没有骗你吧。陈觉说。

 

　　您的酒精测试仪是从哪儿买的？肯定是质量有问题。交警说。

 

　　不可能，我是前几天从网上买的。陈觉解释道。

 

　　您好，我手里拿的酒精测试仪是公安系统配发的，属于正规产品。但是您从网上买的，应该是质量有问题，交警看了一下陈觉的酒精测试仪，又说，请您下车配合我们的工作。

 

　　警察同志，您看是这样，我们有一个朋友喝多了，得赶快把他送到医院抢救，您就行行好，放了我们吧。坐在前排的小刘灵机一动，想拯救这次危险的行动。

 

　　交警朝后座一看，坐着四个人，其中一个头偏向一方，眼睛闭着，全身抽搐。你们还超载了，交警说，这样吧，先下车，我们用警车送你们去医院。另外一个警察手里拿着执法记录仪，一直在录像。陈觉熄火，下车，把车停在路边。

 

　　这样，你们六个人全部上车，先到医院。交警说。

 

　　他们六个人，分开坐在两辆警车上，不到两分钟到了县医院。交警先把小贾赶快送到急诊，让医生抢救。其他五个人抽血化验，等待结果。大约半小时，走过来一个医生，对交警说，如果再晚送五分钟，醉酒的小伙就危险了。听到这话，其他五个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都耷拉着脑袋，心里忐忑不安。

 

　　唉……陈觉躺在春天嫩绿的草坪上，长叹一声。当时明明可以不犯错误，为什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呢？打120让救护车来不就没事了吗，自己为什么要逞能？而且，其他几个人为什么不极力阻止我呢?再说，如果最后的两瓶酒不喝，不也没事吗？还有，如果当时喝酒的时候不开车，把车停在小区，就不会有后面的荒唐事了。千说万说，千假设万假设，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连神仙也没办法了。

 

　　从县医院出来，交警用警车把他们几个接到公安局，做了笔录。一直等酒醒的差不多了，又把他们分别送回家。第三天，陈觉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说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了，陈觉是酒驾，其他几个人都达到醉驾标准。因为他是司机，第一个接受处罚，他被交警带走，拘留了。其他五个人也被带到公安局，接受思想政治教育。不久，陈觉所在单位收到了县纪委监委的纪检监察建议书，建议给予陈觉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让单位给县纪委监委送个回函，意思是同意这样的处分。鉴于陈觉在第一时间积极救助严重醉酒的人，避免了一场重大事故的发生，拘留了七天，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为了教育其他职工，单位让陈觉写书面检查，在全体职工会议上进行检讨，他无地自容，羞愧万分。当年他刚好到了评副高职称的时间，这样一来评优选先、干部选拔、晋升职称……一切的一切顷刻间化为泡影。

 

　　当陈觉被拘留释放出来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端庄秀丽的陌生女孩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束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漂亮，陈觉盯着眼前的女孩，心里说。

 

　　你好，陈觉同志。她带着几分羞涩，声音很甜，比哈密瓜甜一万倍。

 

　　你好你好……陈觉激动万分，有点儿慌乱，不知道咋说才好。

 

　　你，你是来看我吗？陈觉有点儿胆怯地问。

 

　　嗯。她只说了一个字，但很好听。

 

　　短暂的沉默。

 

　　我叫汪婷婷，是县医院化验科的。

 

　　奥。

 

　　这样吧，我想给你说几句话，咱们到西门公园走走。

 

　　好的。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公园走去。经过一个池塘的时候，陈觉说，要不我们就在池塘这儿走走吧。

 

　　可以啊。汪婷婷甜甜地说。

 

　　他们走了一会儿，在一块草坪上坐下。

 

　　你那天为什么喝了那么多的酒呢？汪婷婷问。

 

　　你咋知道的？陈觉有点好奇地问。

 

　　汪婷婷把头一偏，嘴角向上，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陈觉，说你自己看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天哪，是陈觉醉驾的化验单，上面的数值大得惊人。陈觉看着汪婷婷，一下子明白了。

 

　　这……谢谢……谢谢你救了我。陈觉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样感谢，真想给汪婷婷跪下，磕十八个响头。

 

　　以后别再这样喝酒了。汪婷婷说。

 

　　嗯。你放心，我再不喝酒了。从今天起，正式戒酒。陈觉像是学生给老师保证一样。

 

　　以后少喝点，记着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汪婷婷带着几分关心的语气说。

 

　　嗯。只是……陈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样不会连累你吧？

 

　　不会，没人知道。当天化验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汪婷婷说。

 

　　实在不好意思，我犯了错误让你跟着受累。陈觉羞愧万分。

 

　　没关系，是我心甘情愿的，她缓了一下又说，当时看到你的年龄才二十六岁，我不忍心给你出个醉驾的“判决书”。你说，如果是醉驾，被判刑，开除公职，那不得后悔死呀……

 

　　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这份情。陈觉真诚地说。

 

　　嗯。汪婷婷点点头。

 

　　这样吧，今天请你吃个饭，行吗？陈觉带着试探的口气问。

 

　　汪婷婷听了，转过头，盯着陈觉，微微一笑，说好吧。

 

　　就这样，他们算是相识了。

 

　　风吹了一会儿，陈觉感到清醒了好多，心里不是那么难受了。他从草坪上起来，望着这一池清水，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多好的一个女孩呀，因为他的一次醉酒，毁了她的美好前程。陈觉双手抱住头，反复揉搓着头发，甚至，他想拔掉所有的头发，变成一个秃子。他用左手打左脸，右手打右脸，一连打了十几巴掌，烧疼烧疼，可这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汪婷婷还是照样丢了工作，四处漂泊……他还是照样被拘留，被处分，大庭广众之下读检查。心灵上受伤害，经济上受损失，名声也坏了，你说这是图啥呢？在党员大会上宣读纪律处分时，他感觉天塌下来了，世界一片黑暗。他是一个做事中规中矩，从不越雷池一步的国家正式职工。为啥稀里糊涂犯了这样一个愚蠢至极的低级错误，还连带了别人——一个美丽清纯的女孩——爱他却又狠心离他而去，至今渺无音讯的女孩。内心的伤疤是难以愈合的，尤其是这份特殊情感留下的伤疤。自那时起，陈觉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在领导面前抬不起头，在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走在大街上抬不起头。最让他可气的是，为什么自己在网上买的酒精测试仪是假的呢，难道商家不知道维护信誉吗？明明显示绿色，是安全的标准，为什么交警的测试仪显示是红色，就成了醉驾呢？他想来想去，也没有想明白。他抬起头，仰天长叹。突然，他想起一个细节，就是那天收到快递的时候，拆掉外包装，正准备上楼梯，一不小心酒精测试仪掉在地上，会不是当时就摔坏了呢？不然，刚买的仪器，怎么就出问题了呢？陈觉想到这儿，一拳砸在草坪上，又接连嘭嘭嘭地砸了三四拳。都怪自己太马虎大意，你说，一个醉汉用一台摔坏了的酒精测试仪盲目测试自己，能有正确的结果吗？但静下心又一想，跟人家的仪器有什么关系呢？分明是自己喝醉了，却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开车，就是故意往枪口上撞呢么，就是不怕死么，还有啥说的呢。自己酿的苦酒，自己种的苦瓜，自己一口一口慢慢品尝吧。

 

　　陈觉第一次和汪婷婷见面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是想着她。上班想，走路想，吃饭想，睡觉想，想来想去，纯粹睡不着觉。我是不是爱上她了？陈觉问自己，是因为汪婷婷救了我一命，还是缘份到了，真的喜欢她？不管怎么说，他彻底沦陷了。

 

　　星期五下午，单位没啥重要工作。陈觉给办公室主任谭永军说，他肚子不舒服，想去医院看看。谭主任说，赶紧看去。陈觉开车来到县医院，刚开始不好意思直接去找汪婷婷。他在从门诊到住院部的楼道里转来转去，心里想着见了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哎，是你呀。一个熟悉而又甜甜的声音。陈觉抬头一看，汪婷婷，是汪婷婷。她带着口罩，穿着白大褂，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啊……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找大夫看看。他结结巴巴，有点儿不知所措。

 

　　汪婷婷一看他这般模样，心知肚明。假装不明白，说，那好吧，我带你到杨大夫那儿看一下。

 

　　不了不了，你先忙，我自己去。陈觉越发紧张了。

 

　　好吧，看完到化验科来一下，我先走了。

 

　　看着汪婷婷修长苗条的身影渐渐走远，他感到自在多了。

 

　　真窝囊，他骂自己。

 

　　天已经很黑了。陈觉坐在池塘边的草坪上，冷风搜搜，凉凉的。他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又喝了几口，心里觉得暖暖的，烧烧的，但更加伤心，更加肝肠寸断。这世上如果有治后悔病的药，该多好呀。人们就可以随时弥补所犯的错误，减少内心的痛苦和煎熬。但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因为如果多了，这个世界就真的乱套了。过多的如果只会增加人们犯错的概率，创造自我麻醉的机会。你想，反正错了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弥补，那还怕什么。这样一来，不但不会减少错误，反而会增加更多的错误，甚至犯罪，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

 

　　那次到医院找汪婷婷，等她下班后，他和汪婷婷出去吃烧烤，喝了几瓶啤酒，两人都很高兴。汪婷婷兴奋不已，又要去歌厅唱歌，他们喝一阵啤酒，唱一阵歌，跳一阵舞，直到凌晨一点半结束……天亮了，才发现他两个躺在歌厅的沙发上，看来真的喝多了。

 

　　汪婷婷脸红红的，说，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的太多了……

 

　　我也记不清楚喝了多少……陈觉说着，有点儿不好意思，数了一下地上的啤酒瓶，整整二十一瓶。

 

　　汪婷婷心里很纠结，说句心里话，她喜欢陈觉。可是，一想到她为陈觉出具的那份假化验单，觉得这会不会成为自己的一块心病，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永远潜伏在心底。或许，在某个时间，某个场合，突然冒出来，像一块伤疤，被人随时揭开。如果是这样，她会很难过，她会自责和伤心。假如她和陈觉最后走到一起，一看到他，就想起化验单的事情，她会痛苦的。汪婷婷连续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对陈觉来说，觉得太幸福了。一来找到自己心仪的女朋友，再者可以好好报答汪婷婷的救命之恩。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这是过命的交情。如果不是汪婷婷，今天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很清楚。一个女孩子，冒着丢饭碗、受处理的风险，救了自己一命，他只有用一生的时间去呵护她报答她，心里才会踏实。否则，他会内疚一辈子，自责一辈子，亏欠一辈子。

 

　　天上繁星闪烁，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地叫着，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昆虫发出说不清的声音，但是很好听。青草的腥味，野花的香味，各种细微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觉。陈觉想着想着，睡着了。他梦见汪婷婷回来了，跑向他，陈觉张开双臂，准备拥抱汪婷婷的时候，他被冻醒了，眼前黑漆漆一片……泪水再次流下来。今生今世，真的对不起汪婷婷，是他的一次醉酒，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失去工作，自己背上一份千斤重的情感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

 

　　等陈觉再一次和汪婷婷见面时，她辞职了。理由很简单，汪婷婷开具假化验单的事情，不知道院长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把她叫到办公室进行询问。刚开始，汪婷婷没有承认，说化验结果绝对是真实的。院长给她反复做工作，说只要你承认错误，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他不能容忍别人撒谎，以后不要再犯此类错误就行了。汪婷婷坚持说她没有撒谎。

 

　　汪婷婷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毕竟是自己弄虚作假，可我这是救了一个年轻人的前途呀，我有错吗？她问自己。话说回来，陈觉醉驾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如果她把化验结果实言相告，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汪婷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良心告诉她这么做是对的，人情世故告诉她这么做是对的，道义告诉她这么做是对的，但法律告诉她这么做是错的。究竟该咋办呀？谁能告诉我答案，谁能给我指出一条正确光明的道路？一颗美丽而柔弱的心被黑夜煎熬、折磨、拷问，何去何从，汪婷婷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说出真想，她在医院是待不下去了。如果说出来，她不想待在医院了。她是一个自尊性极强的人，不能容忍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用异样的目光看她。

 

　　隔了两天，汪婷婷主动去找院长，说出事情真相。院长说，你能主动解释明白，说明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答应过你，既往不咎。你好好上班就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汪婷婷坚持提出辞职，说她不想在医院待了，不然过不了自己这道坎。院长说，我的意思是你认真想一想，毕竟有这一份工作不容易。汪婷婷说我想好了，院长，这是我自己的错误造成的，我不埋怨任何人。请你慎重考虑，院长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想好了，真的。汪婷婷态度很坚决。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别让自己后悔。院长很诚恳。汪婷婷去意已决，递交了辞职申请书，离开了县医院。

 

　　听到汪婷婷说她辞职的消息，陈觉瘫软在池塘边的草坪上。我不是人，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他失声痛哭，捶胸顿地。汪婷婷也哭了，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哭，不停地哭……一对年轻人，用无尽的泪水为自己犯的错忏悔。池塘里的水泛起层层涟漪，冷的人直打颤。一圈一圈向他们袭来，像凶狠的敌人发起进攻一样。

 

　　夜，静的出奇。池塘，黑的瘆人。星星倒影水中，感觉更加黑了。陈觉快疯了，真的。

 

　　就在他们互相痛哭流涕的那天，陈觉鼓足勇气，向汪婷婷表白，给她戴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金戒指。汪婷婷流着泪，幸福地笑了。

 

　　嫁给我吧。陈觉单膝跪在草坪上，捧着他在池塘周围采集的一束野花，望着汪婷婷。

 

　　汪婷婷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相信命吧，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她接过陈觉手里的鲜花，再次开心地笑了。

 

　　陈觉站起来，一把将汪婷婷揽入怀中，两颗心紧紧地融合在一起。

 

　　看来，池塘是撮合陈觉和汪婷婷的月老，是今生今世命运的道场。他们约会最多的地点就是池塘，星星可以作证，大地可以作证，草坪可以作证。很多人就是这样，对第一次的美好印象刻骨铭心。当陈觉从拘留所出来，他和汪婷婷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池塘，是池塘给他带来好运，所以他特别喜欢池塘，除了池塘，哪儿都不想去。

 

　　不久，陈觉和汪婷婷商量好准备结婚了。他们给双方家里暂时没有说，两人偷偷拍了婚纱照，还有比如在什么酒店结婚，请哪些亲朋好友等等细节，他们反复讨论了好多遍，似乎一切水到渠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汪婷婷父母坚决不同意，尤其是她母亲，情绪特别激烈。汪婷婷带陈觉去家里，她母亲听说是汪婷婷为了救陈觉，让她女儿丢掉了工作，当场指着陈觉破口大骂，说你这个昧良心的东西，害得我女儿没了工作，还有脸到我们家，想成为我家的女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成心欺负我女儿是不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明明我们是真诚相爱的，为什么就不同意呢？陈觉睡在池塘旁边的草坪上，四仰八叉，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由于汪婷婷父母不同意他两个的婚事，汪婷婷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给陈觉也没有说一声，这可把他急坏了。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无奈之下，他决定去找她。他去过银川、平凉、兰州、西安、乌鲁木齐、石河子、西宁、广州、昆明……用了多半年时间，但是毫无音讯。他记不清楚自己去过多少个城市，有多少次露宿街头，多少次占卜问卦……最后，实在没钱了，他回来卖掉小车，继续寻找，他发誓：找不到汪婷婷，绝不苟活于世。陈觉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疯狂地找，不停地找，汪婷婷呀，汪婷婷，你藏在哪里呀？陈觉真的没有力气找了，他骨瘦如柴，精神恍惚，仿佛一阵风能把他吹到另一个世界。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两眼无光，嘴唇干裂，头发很长很长，就像个疯子。他拿起剩下的半瓶酒，想一饮而尽，转眼一想，不如倒进池塘这诺大的酒杯，岂不更好！我要喝干池塘里的酒，喝干，喝干……酒入池中，起初有一股浓浓的酒香，不到半分钟，啥也闻不见了。陈觉爬在池塘边上，开始大口大口喝，是水是酒，他分不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想喝干池塘里的水，说不定汪婷婷一下子就会跳出来，手里拿着一朵莲花，笑呵呵地说，你在干啥呢，陈觉？由于水太凉，刚喝了几口，就觉得胃难受，开始疼起来，生汗满脸淌着，他知道，这是胃痉挛。他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越来越疼。陈觉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他不滚了，躺平身体，展开双臂，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对不起，汪婷婷……

 

　　陈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八点多。他感到浑身发麻，冻得哆哆嗦嗦，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鼻涕流下来。晚上本来气温低，加之睡在池塘旁边，因为有水，更加冷。如今，他只剩下一副皮囊，灵魂早已出窍。赎罪是他唯一的理想，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寻找汪婷婷。

 

　　要不卖掉房子，再去找她吧。陈觉下定决心，回家写了一份售房信息，贴在广告橱窗里。当天下午，就有人打电话联系，询问房屋结构、价格情况和付款方式。还说是真心要房子，看能不能价格优惠一点。陈觉一听对方是个实诚人，说价格咱们面谈，一定让你满意。

 

　　买房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左右。男的穿一件夹克衫，鬓角的头发花白，话不多。女的身材高挑，打扮时髦，穿一件红色呢子大衣，波浪卷，说话语速很快。他们看了房子，说是很满意。就看价格上能不能接受，陈觉急于用钱，一口要的是实卖价，二十六万元。两口子一听，一百平米的房子，价格确实便宜，当场付定金五万，说余款第二天一次性付清。陈觉写了一个收条，交给他们。说是第二天付清余款后，带他们去政务中心窗口办理过户手续。

 

　　第二天早晨九点半，那两口子和陈觉来到县城农业银行，通过柜台完成二十一万元的转账，他们三人坐车到县行政中心政务大厅，找到办理房产过户手续的窗口，一个女工作人过来接待他们，说你们坐在椅子上稍微等一下，让我们汪主任审核一下相关证件和资料。

 

　　陈觉，你到二楼上来一下。刚才的女工作人员站在楼梯上，侧着身体喊道。

 

　　陈觉来到二楼，这是一个独立的办公室，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主任室”。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短发，穿着淡蓝色的上衣，目光炯炯有神。

 

　　陈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汪婷婷吗？

 

　　汪婷婷也被吓了一跳，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眼前的陈觉，满头乱发像蒿草一样，面容枯黄，眼眶深陷，俨然一副骷髅架子。

 

　　那个女工作人员轻轻地关上门，出去了。

 

　　你，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汪婷婷带着哭的语气问。

 

　　汪婷婷，你……终于出现了。陈觉说着，一下子栽倒了。

 

　　陈觉，你咋了？汪婷婷喊着，跑过去，一只手扶起他的头，一只手掐住人中，泪水夺眶而出，放声大哭。

 

　　陈觉又一次来到县医院，这个曾经让他伤心欲绝的地方。好在这次是汪婷婷陪着他。陈觉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汪婷婷知道，陈觉和她一样，都不喜欢县医院这个地方。于是，很快办完手续，来到理发馆，给陈觉理个发，人一下子看起来精神多了。他们又去一家湘菜馆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还带个汤。

 

　　现在去哪儿呢？汪婷婷问。

 

　　池塘。陈觉说。

 

　　池塘？汪婷婷问。

 

　　嗯，池塘。陈觉说。

 

　　汪婷婷知道，池塘对他两个来说意义非凡，也是她想去的地方。

 

　　还是坐在原来的草坪上，还是同样的位置。

 

　　为啥要卖掉房子呢？汪婷婷先开口问道。

 

　　为了找你。陈觉看着她，带着三分埋怨七分爱的语气说。

 

　　为什么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了？陈觉问。

 

　　我，我怕拖累你。汪婷婷勾着头，不敢直接看陈觉。

 

　　你走了，还让怎么我活在这个世上？陈觉情绪有点儿激动。

 

　　这不又回来了吗？汪婷婷抬起头，望着陈觉。

 

　　陈觉躺在草坪上，太阳暖暖的，风轻轻地，草儿舞动着，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十几只金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吐出几个水泡，荡漾开来，水面涌动美丽的圆圈，一层一层……汪婷婷也躺在草坪上，感受着眼前来之不易的风景。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随着两人心情好转，听到这幸福的生日歌，他们闭着眼睛，也跟着默默诵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买房的两口子，汪婷婷的六个同事，还有陈觉的五个哥们，手里拿着鲜花，抱着一箱舍之道，提着一个大蛋糕，唱着生日歌，把他两个围在中间。

 

　　这是给谁过生日呢？陈觉问。

 

　　你猜。汪婷婷带着几分俏皮问。

 

　　给你？陈觉说。

 

　　你说呢？汪婷婷笑着说。

 

　　大家席地而坐，享受着蓝天白云，翠绿的草坪，芬芳的鲜花和优雅的蛋糕带来的惬意和悠闲。

 

　　原来，汪婷婷的同事早就知道了她和陈觉的感人经历，私下悄悄商量，给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当他两个在前面走的时候，他们向买房的两口子说明情况，很快联系了陈觉的几个哥们，一群人悄悄跟在后面，在这个特别的地方，为汪婷婷过一个特别的生日。同时，给这一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陈觉站起来，取出一瓶舍之道，拧开瓶盖，把一瓶酒全部倒入池塘。他动情地喊道：汪婷婷，你终于回来了！

 

　　汪婷婷站起来，取出一瓶舍之道，拧开瓶盖，把一瓶酒全部倒入池塘。她深情喊道：陈觉，你终于醒过来了！

 

　　众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池塘里的金鱼跃出水面，摇摆着尾巴，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让我们以池为杯，在和煦的春风里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