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之后(情感故事征文)
时间:2013-08-23 09:59 来源: 作者:远山 点击:次
在我家二楼住着严先生——严经纬一家。我小时候,在我们院儿,对男主人一般称先生,其妻子称太太。严家几代中医可称世家,在老青岛大概有些名气。我曾与严家小儿路过汇泉附近,有一处高墙大院,院内几棵大树,一幢很洋气的别墅,严家小儿说,那曾经是他家祖上家产,可见当年很阔。可是到了严先生这一茬,可就坏了风水,彻底倒架了。 严先生身高一米八有余,浑身上下除了骨头没多余的肉,走起来像一条晒干的刀鱼。常年穿一身黑中山服,当他迎着风走路时,那身衣服像面黑旗在旗杆上飘动。严先生说话有点结巴,逢有点着急说话时,嘴角抖动,身板僵硬,象要抽筋似的。院里的小孩子为他起了个外号叫“老抽筋”。严家孩子也有遗传,我们分别起外号“二抽筋”,“三抽筋”等。 严先生虽像条干刀鱼,其生育能力甚强,当年他在北京求学,每次归来,严家添一“小抽筋”。大学、研究生前后近十年,严太太生下五男两女,共七个。其妻在家生孩子,缝缝补补照料家,严先生求学并不挣钱,至今我弄不明白他是如何养活这一大家人,或许祖上留下老底吧。 六十年代初,正是大饥饿的时候,严家的孩子们嗷嗷待哺,严家的日子实在难以为继了,严先生告别学习生涯,从北京辍学归来。那时正是国家政策松动时,允许有自由市场,允许私人经营一点小生意,也允许私人挂牌行医,严先生大院口临街一面挂出牌子,白底黑字,名医严经伟,主治,妇科,外痔、内痔。自个家空出一间大房作病房,正式坐诊行医了。 开业头一天,放了一挂鞭,岛城著名的老大夫前来贺喜,这些兴许都是上辈人的老友,严先生在家设宴,很是热闹。 严家到底是在青岛有些名气,加之严先生本身就是北京医科大学研究生,一时前来问诊的求医不少,生意不错。我路过他家,看到严先生端坐在桌前,一付很权威的样子,其妻也换上白大褂,白帽子忙前忙后。严家小儿“小抽筋”,捂着嘴,偷偷对我说:“那些来看病的老娘们可不要脸了,脱下裤子露出大白屁股,让俺爸给她检查。” 总之那些日子严家生活很似红火,严先生脸总是红扑扑的,从你身边走过,总闻到一些酒气。见人一改过去沉默不语,变得有些笑模样,手里照例总是掐着一支烟。而大小七个“抽筋”也个个面色红晕。 严先生虽然少与人往来,见左右邻居只是点点头,但对人是很善良的,很有职业道德的。邻居们老人孩子有些头痛脑热,感冒发烧,小病小灾总是求到严先生,不管白天黑夜随叫随到。他也真有两下,匆匆进门问明病情,开一付小药,三毛两毛,保你病除,且分文不取。所以老邻居们私下对他很敬重。知道他好抽烟,喝酒。逢年过节送去两合烟或一瓶酒,表示酬谢。 老百姓刚渡过饥饿,严先生刚过上好日子,伟大领袖又发出战斗号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于是,自由市场取消,一切私人营业停业,街道三天两头召集居民大会,狠抓阶级斗争。严先生牌子摘下,诊所停业。这属于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应在打击之列。严先生脱下白大褂,成了无业游民,一家九口也断了生计。 街道上为严家按排了加工活,擦烟斗。严太太每日带几个“小抽筋”,在楼梯过道擦烟斗。半成品的烟斗,需要用沙纸打磨,使其外表光滑,严太太和几个“小抽筋”个个蓬头垢面,满脸满身都是蒙着一层粉尘,楼道中也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尘,大约每月可得几十元钱,勉强够买粮吃。 平时就少言寡言的严先生越发阴沉,见老邻居匆匆而过,与他打个招呼,他也听不见。偶尔说句话,浑身抽搐得更厉害,更像“老抽筋”了。 严先生终于找到一个差事,到一家街道小医院打杂。每月二十元钱,没有正式编制,算是临时工。以严先生名医之后,研究生资历到小医院仅仅打杂,跑腿,想必受到很大的屈辱。加之严先生不善与人交往,医院领导越发不重用他。严先生心情越发不好,烟抽得更多,劣酒也越发喝得多了。可买酒买烟需要钱,手里没钱咋办?严先生想起老邻居,每忍无可忍时,就伸手向老邻居们借钱,大都一块、两块。开始老邻居念他曾有的情份,也伸把手借给他钱。可天长日久,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出手了。 我想起有天晚上,我与母亲都睡下了,忽然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母亲披着衣服战战兢兢地问:“是谁?” “是我,严经伟。” “是严先生,这么晚了,啥事?” “借钱,两块钱。”严先生在门外,硬邦邦地答道。 母亲迟疑一下,说:“俺没有,刚买了粮,过几天再说吧。” “一块,就一块!” “一块也没有,你到邻居王家借吧。”母亲没开门,隔着门说。 “五毛,就五毛。”严先生声音充满哀求,门敲得更响了。 母亲终于打开门,递给他五毛钱,“对不起严先生,这是准备给孩子买书本的钱。” “谢谢,谢谢。”严先生接过钱,匆匆离去。 过两天,严太太来我家,还回五毛钱,并有些生气地对母亲说:“你们就不该借他钱,拿到钱他就去喝酒。我拼死拼活擦烟斗挣二三十块钱,加上他那二十块钱,一个月粮食半月就光了;就这他还挡不住喝,俺一家人这日子咋过呀!”说着用脏兮兮地袖擦着眼泪。 从那以后,老邻居们都硬起心肠,任严先生如何哀求,决不借钱。严先生无路可去了。终于有一天,严先生出门,一宿没归。过后发现,死在路边的水沟里,浑身僵硬,再也不“抽筋”了。大约是喝酒过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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