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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的架子床

发布于:2025-10-30 16:3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墨色破
  拆迁捣鼓旧房屋有一阵子了,附近一带唯一的一座“孤岛”,只有大娘的一座年代久远的平房了。
 
  大娘坐在雕花老式床头,睁开模糊的眼睛,朝窗口外面瞄了几眼,旧房子都被挖掘机捅成了一堆渣土。上年纪本来睡得不够,这段日子被拆迁闹得头昏脑涨的。
 
  挖掘机一来就闹起来了,天刚刚麻麻亮,就伸出了壮硕的铁臂,把那旧墙砖瓦捅得稀里哗啦的。它发出“突突突”的刺耳声响,好像朝人的耳朵里挥舞着大锤。
 
  大娘已是满头白发了,耳朵还跟早先一样好使。这几台挖掘机不停地闹腾着,可把她害得肠子打起了哆嗦,魂儿也是颤悠悠的,好像整个地面都在崩裂了。
 
  这么烦心磨人的事儿,要是换成搞别的啥名堂,大娘多少要唠叨他几句,说不定把儿子叫来论个高低。只是人家是在干正经事,跟这一片老百姓拆旧屋建大楼。
 
  这对盼望搬新房的邻居来说,是个天大地大的好事。大娘只好听随这么闹腾了,就默默忍受这份难受算了吧。
 
  摸摸索索地洗涮好了,大娘提上伴随多年的保温桶,踩着拆房子抛下的破砖烂瓦,颤颤巍巍走过旁边的巷道,穿过那条毛毛糙糙老马路,前面是还算便利的菜市场。
 
  起早贪黑大半辈子的大娘,都是为照顾孩子日常而操劳奔波。如今他们都有了很好的小家庭,自己犯不上再跟儿女早晚费心劳神了,单独过着一天挨一天的日子。
 
  通往菜市场的路不太宽,当然也算不上有多么好走。过去背小娃挎竹篮赶菜市场,曾在风霜冰雪里走过多少年,那些苦涩的日子,在大娘退化了的记忆里并没抹去。
 
  到了嘈杂的菜市场里,大娘要是瞧见了鲜活的鱼,瞄着了一只红耳老母鸡,情不由己就想起给儿女们去买。
 
  有一只麻花鸭子吸引了她,刚停下来,一辆大摩托车拐在了她的身旁。拆迁办汪麻子扬手打起了招呼,大娘,这回要搬吧?你瞅着大家伙都搬了,你咋还不上心咧?
 
  给汪麻子这一叫唤,大娘只好不瞅那只麻花鸭了,回过头来不得已回了一句话,俺才不搬,住了平房几十年,还是挺舒坦的,出来买点吃用多方便,哪里都不去!
 
  哎唷!汪麻子继续劝着说,用一套旧房子换一套又新又宽的房子,多么划算啦!自己住一间,还能租出一间,挣点零用钱花,多么美的事儿!你咋怎么想不开咧?
 
  呵呵,大娘翻了汪麻子一眼说,你用不着操这份心了,俺不搬还能替政府省一点开支咧,不也好吗?真是个犟老婆子,少见!汪麻子见劝她不开不由嘟哝了一句。
 
  丢下这句气话后,汪麻子蹬着那辆摩托车一溜烟地跑了。他管着这一片的拆迁进度,天天要找上大娘的家。她孩子又不搭理,大娘是老迈龙钟,真是够恼火烦人的!
 
  要说她的孩子不搭理,也不像是那么回事。大儿子装模作样也曾问过,大娘哪有那么在意,模模糊糊回了一句话,等你们忙完了再说吧。说过后就再不见回音了。
 
  有次去上街,老邻居遇见了大娘,开口就问,还没搬啦?孩子没过问吗?大娘摆了摆手说,孩子太忙怎顾得上呢?我自己对付就够了。说了还呵呵一笑。她上街头铺子买了小米粥,买了一个馒头,去路边买了点青菜,手头钱紧就不再转悠了,会盘算过日子是她的老习惯了。
 
  这店铺的小米粥喝多了,喝出了味道滑润绵稠。大娘一来就会带上那保温桶,然后给孩子们送去。她曾试着自己来做,可做不出那种味道,孩子们免不了还嫌弃。
 
  她为孩子们可是操碎了心,到头来还给她的全没好脸色。
 
  她的老伴已走了快20年,靠着低保捡破烂过日子。孩子们不到大年30的份上,做梦都见不到他们一面的。大娘去捡破烂顺便就上了街,要是见到有中意的吃物,哪怕价高一点她都会买一点,然后就给孩子们送了过去。
 
  她守着大约50平米的房子,用具都是简简单单的。那套硬木短沙发,还是孩子们换下给她的。只有卧房里的那架老式架子床,满床雕刻着花纹,可算是一宗宝贝了。
 
  这是老伴留下的纪念品。大娘要是躺在了床上,就会摸着一处处雕花,望眼床头挂的老伴遗像,憨厚淳朴,过去的日子像又回到身边,似乎他从没有离开过一样的。
 
  每天大娘都会擦老式床一回,像给没长大的孩子擦身子一般。这老床是顶上辈祖上传下的家什,像走过了一万年才走到家里,是他们家族兴旺最得力的见证人了。
 
  架子床皮色黑得像头老水牛,也像大娘她到了风烛残年了。当初就是在这张宽展的大床上,老伴笑着挑起了她的红盖头,由一个黄毛丫头成了家庭的掌门媳妇。
 
  大娘闲空时候并不多,一旦手脚停下来,她就把老伴的遗照捧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跟人像唠嗑。老头,我该咋办啦?那拆迁办的人老催我搬家,这周围全是破破烂烂的,像个垃圾场,我也待不住了呀!我该咋办啦?
 
  大娘又把遗像拿在了屋外,像是给老头瞧,朝他说,老头,你瞧呀,邻居们早搬完了,就我家还没动。我要是跟着搬了,那你的味道不都丢了吗?我怎会干出那么傻的事来?满到处都是咱俩的见证,咋能说断就断呢?
 
  再说,我怎会忘你的功劳啊?分家只分到这老式大床,为造房子你饿肚子做木匠。等到3个孩子长大一点,你又没日没夜搭房子,连小三都有了自己的房。我想法子来心疼你,可你不听我的劝,一副心思挂孩子身上!
 
  老头啊,小三的房子才搭好,你就累倒在地不起了,孩子在身边我哪敢哭哇!我把你送走后孤单地撑着门面,瞅着这世道变化好大了呀!到处都搞拆迁造大楼,老房子怎么也守不住了!可留着它我老婆子就有个念想呀!
 
  大娘念叨着念出泪来了,挂满了苍老的脸庞上。大约她是情到了深处,竟然还哭起了一场。她絮絮叨叨说完,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接着走到卧房里,把遗像小心挂在了床头。刚刚收拾好,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扇木门敞开处,一伙人鱼贯而入。汪麻子和几个随从,儿子们和孙子们也都来了,小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还真是少见的热闹啊!大娘一时愣住没动,措手不及了。
 
  老大给汪麻子递了烟,老二泡好了一壶茶,开始了谈协议。大娘坐在一旁插不上话,愣愣地听着。儿子们在饭桌上算房子面积,和汪麻子吐沫横飞地讨论。烟把子丢了一堆,茶水喝完了一茶壶,协议总算是讲妥当了。
 
  大娘脑袋嗡嗡的没听个明白。她便说,我还住老房吧?大儿子便对她说,都帮你搬了,先住安置房,新房装修好了再住。大娘想了想又问,那我那张架子床呢?
 
  老二老三不以为然地说,喊车子拖呗。大娘吧嗒了嘴没回出话来,7岁小孙子扳了她的手臂说,奶奶快搬吧,搬了住漂亮新房呀。小孙子说话的时候,本就几件寒酸的玩意,眨眼就被儿女们拿走了,满屋空落落一片。
 
  该抬那张老式大床了。一伙人围着瞧了半天,嘀咕了一阵说要卸床,大娘冲上前去一把拦住,死活不答应。汪麻子就发话了,挥着手说,一屋的人也能抬啊!合起来八个人咬紧牙,一步一步地挪动,总算挪出了屋外面。
 
  那张老床在露天下,敦厚沉稳,灰黑中透着紫红,泛出一种古韵的气息。一道道雕花做工精湛,令人击节赞赏。再瞧瞧挡板围栏各处,雕刻上精妙的图案,孔雀开屛、鸳鸯戏水、鹤立鸡群、麒麟送子,都栩栩如生的。
 
  一伙人围着这张老床议论开了。有人说是花梨木近代的,有人说是紫檀木民国的,更有人说是核桃木晚清的。只有大娘默默地抚摸着这张老式床,目光眷恋不舍。
 
  小孙子不觉惊奇地张大了眼睛,不由上前靠近了她奶奶,摇着她的手臂问道,奶奶,老床是啥时候的啊?
 
  大娘沉吟了好一会,伸手抚摸了小孙子的后背,语气凝重地说,说起来话就长了,那是很久以前的时候啊。
 
  小孙子不觉好奇地问,,奶奶,是很久很久以前吗?
 
  大娘没有再接话茬了,手不觉地抚摸床栏上的雕花,满腹的思念似乎飞梭样返回了那个久远而难忘的年代。
 
  床是太爷爷无意留下的家什,他是十里九乡有名的木匠。当时大财主熊大枪定下的,一年多才做成功。后来熊大枪迷上抽洋大烟,没日没夜抽,嘎嘣一下丢了老命,家道败落透了,再没钱取走这宝贝家什才留存下来。
 
  后来大爷叔爷成家都嫌它晦气,都没要,就留给我用上了。这张老式床得子啊,我生下的都是儿子。这一用就是70多年呀!你爷爷走了,只有这张老床陪我了。
 
  听着大娘的这番叙述,一屋子人脸色木然,眼神发呆,张口结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云里雾里。他们只想着快点去除这麻烦,哪顾得上去安慰大娘几句。
 
  大娘说完话身子一软,双手一摊,瘫坐在了床铺上。泪水浸透了凹瘪的眼眶,滚落在满是褶皱的脸上。她鼓起最后的一把力气扑倒在床上,紧紧护着谁也不让动弹。
 
  儿子们轮流劝说着,一副愁眉苦脸,声情并茂。
 
  娘,这临时住的房子矮小,老式床咋进得去呢?找个稳妥地方,等新房好了咱再搬嘛。二儿子耐心地说。
 
  放心吧!娘,我给你牢牢守着。大儿子表情笃定。娘,你不信大哥,总还信我吧?小儿子搂住了她说。把老太太蒙哄住了,儿子们忙着找懂行人,给老式
 
  床估个价。文物商来了后拿着放大镜,围着老床瞅了一阵,一会点头,一会晃脑,最终伸出3个指头。儿女们顿时张口结舌,这么值钱?够3套房子!这可赚大发了!
 
  大娘被搬进了安置房,房子窄小,自然感到憋气。碰见了邻居就去打听,新房盖咋样了呀?邻居笑笑便说,张罗材料了咧。找到3个儿子忍不住问,我那张雕花床,收好了吧?他们含糊地回话说,别操心了哈,都忙得很!
 
  掰着指头算日子算不来,大娘出去遇见邻居上前就问。邻居忙着搬家什装车,笑了笑顾不上搭她话了。这不行,得找大儿子!大娘总算碰着他了就问,啥时搬呀?
 
  张罗材料咧,等着快了。大儿子答完像风一样走了。
 
  一晃半年多光景,这里的邻居也走得没几户了。老邻居碰巧遇见了大娘,拍了巴掌说,呀,老太,你那老床老值钱了,都换了3套房呀!大娘听了不对付,咋只有3套呢?这怎么回事?正想再问,邻居却匆忙离开了。
 
  有一天汪麻子来查情况,又正巧碰见了大娘,不禁说道,大娘,快搬走吧,这安置房也要拆了!新房造好了?大娘好奇怪地问。还不知道啊?交工都1年多了!
 
  啥地方啊?大娘又问他。和乐嘉园。汪麻子挥了手答道。
 
  大娘拦住一辆3轮拉货车,给司机掏出一大把零钱,叫他把自己拉往“和乐嘉园”小区,司机见她人老年迈只好无奈地带着去了。一排排的新房多高大啊,房前小树枝叶恁绿的,花呀草呀好鲜嫩,大娘一下看入了神。
 
  大娘瞅见门岗站了保安,(这是司机说的)上前打听,保安问过姓名,就说明了楼层。她碰见了二儿子,不由问道,老二,我的房呢?老二吃吃地回道,找找大哥小弟商量。今晚上找找地儿住吧。说完,他就走开了。
 
  大儿子不得已向娘老子摊牌了,你那房子换了两套,又补交了一大笔钱,才凑上第3套。3兄弟一下就分完了,你要人照顾着,就跟我们3家轮着住,一家一个月。
 
  啊?你们一人都有一大套,就没我老婆子半个地方?从来不生气的大娘生气了。
 
  娘,都轮着孝敬你,不是很好吗?大儿子像是劝说。
 
  轮着啥?自己的媳妇啥德性,自己还不清楚呀?大娘的脸色不咋自然了。叫我怎么去?轮谁家我也不去!大娘说着流泪了,咋是这样啊?我搬咋搬得没窝了呢?
 
  娘,你要体谅下儿女们啦!大儿子像是委屈极了。
 
  我们有房子不错,可你孙子要娶媳妇啊!再说你去单独住,也不放心呀!这话说出来,大娘顿时闷住声了。这一辈子她都是为了后代,后代兴旺是她最大的心愿。
 
  大娘在外走动,再去瞧后山岭前的新房,高大宽敞,老人小孩欢喜进出。瞧自己叫花子的模样,泪水盈眶哭喊已是无声。她眼巴巴的,只好住进遗留的工地棚子里。
 
  人们的闲话不由传出来了,来头还不小。3兄弟不得已想了个凑合的法子,让大娘住进了楼房下的车库里。
 
  尽管住在了车库里,大娘觉得也算是窝。虽说旁边就停放了车子,但她并没多少抱怨。小孙子说过,再过一年就换新房子。但是没见到那张心心念念的雕花床!
 
  我的天爷呀!我的雕花床啊,我的老头子哇!大娘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拍着胸口嘶哑地哭喊着。
 
  经过车库门口的车与人,瞅着她站在门口发出声声叫唤。有时像断了线的木偶,安静得像泥塑,有时见到这个就问,见到我的床吗?老式雕花的!拽着那个也去问,大架子床,挺大的,你瞅见了没?你帮我找找啊!
 
  很快,人们半夜里都听见了大娘的哭喊,我的雕花床啊!哭喊声凄厉,让人心里直发毛,都说这大娘疯了!
 
  大娘很快走向了生命的尽头。那小区的长长通道上,摆放了长龙似的吊唁酒席,满座的宾客们胸配了大白花,大娘的儿孙们素裹在身,就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推杯换盏。
 
  在后山岭的草丛中,垒出了大娘的阔大坟墓,泥土散发着一股新鲜味。花花绿绿的花圈摆了一大圈,一大堆钱纸盖住了墓碑,3张大型纸扎雕花床是以假乱真。
 
  鞭炮的炸裂声震响了一片,一团焚烧的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飞扬中,吊唁大娘的祭奠品化为了灰烬。
 
  鞭炮的烟雾渐渐消散,大儿子率着老二老三,以及孩子们一齐趴了下来,对着墓碑磕了几个头,扯长嗓子喊道,奶奶,你的雕花床我们还过来了,你好好安息吧!
 
  一阵干瘪的、苍白的叫喊声回荡在对面的山谷中……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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