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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子顶上的守望

发布于:2025-06-16 08:5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席波
福鼎山西面的半山腰,隐匿着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村里人亲昵地称它为“台子顶”。台子顶仿若一位静谧的守望者,默默俯瞰着下方的林地。那片林地里,密密麻麻坐落着几百座坟茔,每一座都承载着一个逝去的故事,埋葬着世世代代村里故去的先人,他们在这里沉睡,守望着故乡的山川与岁月。
说台子顶是我们村的风水宝地,那是毫不夸张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片几十亩的土地,宛如一片绿色的宝藏,几千棵苹果树蓬勃生长,枝叶交错,形成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海洋。这些苹果树,无疑是村里的摇钱树,更是家家户户生活的希望所在,它们用累累硕果,填满了乡亲们的钱袋子,也承载着无数个平凡日子里的欢声笑语与殷切期盼。
那时,我们县在远近皆是闻名的林果大县,而当地特产的小国光苹果,更是声名远扬,蜚声中外。这些小巧玲珑、色泽红润、酸甜适口的苹果,不仅畅销省内外,还漂洋过海,远销俄罗斯(原苏联)。窦家台子村的小国光更是无比荣耀,登上了中南海国宴的餐桌,成为展示地方特色的亮丽名片,也成为家乡人的骄傲。
有了这大片的苹果园,自然需要有人日夜守护。于是,村里在台子顶上就地取材,用石块盖起了一间小房子。房子不大,里面支着一个土炕,安了一个锅台,空间便被占去了大半。勉强放下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木墩子后,屋内就满满当当,再无多余的空隙。后来的很多年,这间小石屋子迎来了它最长久的主人——我的爷爷。彼时,他已六十多岁,却毅然承担起守护这片果园的重任,成为村里台子顶果园唯一的看护人。
台子顶距离村子有三四里地,那里不通电,也没有水。每至夜晚,黑暗便如潮水般涌来,爷爷只能点起昏黄的煤油灯,那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却温暖了爷爷的一方天地。吃水也颇为不便,要去山沟里汲取,每一滴水都饱含着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为了打发那些漫长而寂静的时光,爷爷托人从潍坊买了一台收音机。自那以后,山半腰的台子顶上便常年有了动静。爷爷最爱听评书,而刘兰芳的《杨家将》更是他的心头好。每天劳作之余,爷爷就会坐在土炕上,或是靠在小石屋的门口,静静地聆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精彩故事。那激昂的讲述声,仿佛带着爷爷穿越时空,走进了金戈铁马的古代战场,感受着杨家将们的英勇无畏与家国情怀。
爷爷总是随身带着一支红缨枪(梭镖),这红缨枪对他而言,有着多重意义。上坡下坡时,它是爷爷得力的拐棍,支撑着爷爷略显年迈的身躯,稳稳地走过崎岖的山路;在独自巡视果园时,它又是爷爷的防身武器,给予爷爷一份安全感。爷爷年轻的时候练过武术,对梢子棍最为拿手,虽说岁月已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那份习武之人的果敢与坚毅,依然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显露无遗。
孤身一人住在山上,还要经常在夜晚巡视果园,甚至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地里行走,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曾经有一次,我放假回家,吃完晚饭,兴致勃勃地跟着爷爷去台子顶。那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银白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给世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当我们走到台子顶后坡一个废弃的生产队饲养院附近时,爷爷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神紧紧盯着院墙边的一棵大树,过了一会儿,轻轻碰了碰我,指着那棵树,示意我看。我眼睛近视,使劲眯着眼,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爷爷压低声音说:“那树下有一只马虎(狼)。” 彼时,有爷爷在身边,我竟没怎么感觉害怕,只是好奇地张望着,试图看清那只隐匿在黑暗中的狼。
看果园的工作,在冬春两季相对轻松,只要时刻瞭望,防止有人砍树毁树就行。但到了夏秋两季,苹果生长和成熟的时候,就得格外上心了。白天,爷爷要时刻留意果园,防止调皮的小孩子钻进果园捣乱;夜晚,他还要不定时地绕着果园巡视,脚步在月光与树影间穿梭,守护着这一片果实的希望。尤其是在苹果成熟的秋季,夜晚的巡视更是频繁,爷爷常常要起来好几次,打着手电筒,在果园里走上一圈又一圈,确保每一个苹果都安然无恙。
村里安排爷爷看果园,是对爷爷的充分信任。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深受乡亲们的爱戴。他为人正直、善良,对待邻里总是热情相助,村里的大事小情,大家都愿意找爷爷商量。看护村里这上百家的果园,爷爷深知责任重大,他把每一棵苹果树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精心呵护着它们。从春天的开花,到夏天的成长,再到秋天的结果,爷爷都全程陪伴,见证着它们生命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爷爷与这片果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春天,当春风吹绿了大地,村里人忙着春耕和播种,台子顶上也开始热闹起来,人渐渐多了起来,小石屋也多了些人气。干活累了的庄稼人会走进爷爷的小石屋,找个地方坐下,喝一杯爷爷泡的砖茶。那茶水或许并不名贵,但在劳作后的疲惫时刻,却有着别样的甘甜。大家围坐在一起,与爷爷唠唠家常,听一听收音机里刘兰芳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劳作的疲累仿佛都在这一刻消散了。
苹果花开了,漫山遍野的粉色花朵,如天边的云霞般绚烂,又似一场盛大的花之盛宴。那浓郁的花香,招惹来成群的蜜蜂,它们在花丛中忙碌地飞舞着,嗡嗡的声音仿佛是一首欢快的春之赞歌。家家户户都来到果园人工授粉,爷爷也穿梭在花丛中,他的脸上洋溢着希望的笑容,感受着生命的蓬勃与力量,期待着这些娇艳的花朵能结出丰硕的果实。
夏天,蝉鸣阵阵,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此起彼伏的蝉声填满。爷爷一边巡视果园,一边顺手把那些挂在枝头的蝉蜕收起来。这些蝉蜕在爷爷眼里,都是宝贝,一个夏天下来,就能积攒一大篮子。然后,爷爷会让人捎带着到公社供销社卖掉,能换来好几块钱。每次拿到钱,爷爷总是第一时间把这几块钱送给我,笑着说:“给咱孙子买铅笔,买本子,好好学习。” 夏日黄昏,劳作了一天的爷爷会坐在果树荫下乘凉。收音机里播放着评书,他微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看着苹果在枝头一天天长大,他的心中满是欢喜,那是对丰收的憧憬,也是对生活的热爱。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果园里一片繁忙的景象。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照亮了整个山坡,也照亮了乡亲们的心。爷爷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那笑容里,有对自己辛勤劳作的满足,也有对这片果园的深深眷恋。丰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出动了,老老少少齐聚果园,采摘的采摘,分检的分检,运输的运输,每个人都忙碌而快乐。台子顶下的大路上,停着好几辆采购苹果的大车,它们满载着希望,将把这些美味的苹果运往四面八方。这也是爷爷最幸福的时刻,他坐在小石屋前,悠闲地喝着茶,看着果园里熙熙攘攘忙碌的人们,心中满是喜悦与满足,仿佛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冬天,白雪皑皑,整个台子顶仿佛被大自然用白色的绒毯包裹起来,一片寂静。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大雪盖了地面两三天后,便是逮野兔的好时候。爷爷有着丰富的经验,他能瞅准野兔通过的路线,在头一天晚上把扣子安好。第二天一早,他就会满怀期待地去收扣子,野兔通常很难逃脱他的“陷阱”。逮住了野兔,小石屋又会热闹一阵子,爷爷的那几个老伙计会来到台子顶上,与爷爷搭伙(聚餐)。他们围坐在一起,品尝着野兔的美味,谈天说地,笑声在寒冷的冬日里回荡,那似乎就是爷爷的节日,简单而快乐。
然而,时光流转,世事无常。也就是五六年的时间,苹果园就消失了。因为各种原因,苹果树全部被砍光,果园变成了庄稼地。爷爷没有了果园可以看护,小石屋的使命也随之终结。爷爷最终离开了台子顶,离开了那间陪伴他无数个日夜的小石屋。回到村里的爷爷,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
再后来,我回到家乡,专门去台子顶上走了一遭。曾经热闹的果园已不复存在,那间小石屋子也只剩下了一个破败的屋框子。看着那残破的墙垣,和丛生的杂草,我的心中不禁掠过丝丝悲戚。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爷爷的身影和回忆,如今却只剩下这满目疮痍,让人感叹时光的无情与世事的变迁。那些与爷爷在果园里度过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却已成为永远无法触及的过去。但爷爷的音容笑貌,以及他对果园的那份坚守与热爱,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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