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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别与放下 ——献给婆婆的安魂曲(下)

发布于:2025-04-17 08:4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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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被诗词歌赋误导,觉得南方女人不论老少都应该是轻巧纤瘦的,语音轻柔的。这个刻板的印象在第一次见到婆婆时,震了个稀碎。那时还没有拆迁,婆婆家还是典型的南方院子。在院子里第一次见到她,逆光中柿子树下的剪影,感觉高大健硕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更像北方人。她有1米7左右,没有老年妇女常见的肚子,倒是有着比同样身高体重的同龄女人都要多上至少2厘米的肩宽和胸围,以至于我后来给她买衣服的时候都是对比男装尺码。
 
  虽然爱人姐弟仨都说她年轻时不是这样子,我也半信不疑。直到儿子出生后的某一日,婆婆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她年轻时穿的衣服,那衣服是件簇新的靛蓝色毛呢大外套,80年代的剪裁款,絮着驼绒的内胆,体重90斤出头的我穿着贴身羽绒服竟然也能勉强撑得起来。那说明婆婆曾经的体重也不过百来斤,可自打我们认识起,她就从没低于150。再后来又在某个亲戚那里看到一张大约是婆婆和公公结婚不久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瘦高挑,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倚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虽黑白色,也掩不住的漂亮和朝气。看来岁月还真的是杀猪刀,能再造一个人:不仅仅是容颜,还有骨骼身形体态。莫名想起一句话:劳动改造人。
 
  08年时,婆婆就已经因为常年的劳累而腰腿不好了,她的腰很不灵活,再加上体形偏胖,跪拜起来都很困难;腿和膝盖也不好,天阴雨湿时走路,右腿就明显地抬不起来;她双手手指纤细,手掌却不成比例地宽厚,十指关节都是略微变形的,右手尤甚;尤其右手拇指,就像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紧贴在虎口上,以至于她切菜削皮等精细一些的动作都看着有些僵硬。她的皮肤也不好,再加上自己疏于打理,肉眼可见的比她的三个姐姐皮肤都要粗糙得多。
 
  公公婆婆年轻时赶上的是八九十年代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勤劳致富,是那个时代里可以触摸的理想。婆婆大约就是这样,要强地用青春和健康为筹码打造了自己的家,也打码了自己生命的底色。年轻时为了生活的拼命付出不仅仅让身体透支,也形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生活习惯——也或许是这个民族里某些基因的个体放大,即便已经退休,已经家境殷实,儿女也早各自成家立业,“节俭”却一直是婆婆标签一样的存在,一直到她安然离开。
 
  我们初见时,她身体尚好。偶尔会和邻居打圈麻将,依稀也记得她和其他居室老太相约到栖霞寺等庙宇。后来她又学着别人在屋前屋后不远处开一片暂时无主的荒地种菜。忙得不亦乐乎。水乡的特点,蔬菜四季可种且易活。婆婆的菜几乎日日有收获。尤其夏秋季。茄子、空心菜、丝瓜、豇豆角等等。家里人吃不完,她就招呼住在市区的姐妹亲戚来拿或她去送。偶尔有亲戚来串门,她也一定会去那小块地里薅一大堆菜回来给人家带回去。你问她,她的口头禅永远是三个字“种着玩”。但浇水和采摘对于腰腿不好的她来说其实俨然一种负担,但她就是那么好强。
 
  公公婆婆的家用水电和日常衣物生活开销大部分都三个子女分摊了,而且她是食品公司退休的老职工,退休金足够她生活得挺滋润。但她节俭的会让你觉得吝啬。小区门口几个略大一点的理发店,婆婆都没有去过,嫌贵;我几乎没见过婆婆自己买新衣服,她身上的衣衫十有八九都是姐姐们送给她的,甚至还有小叔子的旧T恤,什么款式材质合不合身似乎都无所谓,只要能穿得上就行。初见的那个冬天,那时我还只是他儿子的女朋友。有次周末看她穿着一件青绿色半大夹层棉衣,右边腋下开了很长一个口子,不知道是没在意还是什么原因,她出来进去就任那个开线的口子像一张“饕餮大口”吞噬着穿堂而过的冷风。第二个周末再见,那件棉袄挂在床头,“饕餮”还在,我实在看不下去找来针线帮她缝了起来。大约也是从那以后,我包揽了她一年四季的衣衫换新。每次我都要提前把吊牌剪掉、跟她说这衣服打折我才买的,她不看质量品牌,只关注是不是贵。每次给她添置新衣服事她都回应同样的话“太贵了,我有衣服穿”;当然每次也能听到她跟亲戚炫耀“这是小马买的”。几年前从加拿大带回两套尺码稍大的衣服,她一直穿到离世前。
 
  婆婆的离世就和她的人生一样,波澜不惊。她既不像同龄老太那样执着于养生、旅游等绚丽的“夕阳红”;也不过分关注子女孙辈的婚姻家庭上学等林林总总,她从不干预儿女家庭的大小事情,用方外人的话“没有那么多的‘儿女心’”。现在想来,这样的父母真的也值得敬重。她完成了她抚养的义务和责任,就不再干涉成年子女的生活与选择,成年的子女就是出窠的山鹰,有自己的选择权也要负担自己的生活难易。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皖南的地域特性,但我明显感觉得到婆婆及其姐弟以及爱人的表哥表妹们,都有着果敢独立的人生取舍,从没有拖泥带水和瞻前顾后。
 
  19年手术后的几年里,每月到医院复诊,开药,她都是自己完成的。最后一次住院前两天,疼痛和腹水已经折磨得她起坐都很困难了。她硬是自己坚持“拖”着自己的双腿在客厅、卧室、卫生间慢慢移动,拒绝我们的搀扶,我扶她上卫生间大小便,她一定要求我在外面等着,她一直都是如此倔强地展示着她自己认为的“生命力”。她也有脆弱有害怕,她也有迷信那些“灵丹妙药”,但她首先是不服输,她向病痛和死亡展示着自己“强势”。或许她的观念里,除了工资以外,她尚能自己挣钱,自食其力,自由行动不累及旁人,才是“活着”的价值和意义。
 
  据说,每个人都曾在自己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极度地惧怕过死亡:或者是少年时第一次知道“神与形俱灭”,或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等等。但人生向死的终局并没有带来多少彻悟,反而更多了种种虚妄。因为畏死所以便贪生;因为贪生所以便生出执着。正如意大利电影《遮蔽的天空》里的一句台词:“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人间世每天都上演着建立在盘桓在生存底线边缘的蝇营狗苟,周围的日用家常里,日复一日地仿佛只有喧嚣与热闹,活着的人用热闹与执着来回避死亡的匆忙。直到某一日哀乐奏响,便是最后的告辞。没有留白,没有后续。
 
  记起止庵在他的《惜别》中写母亲,写生死,写关乎平凡人的存在状态。其实如何看待死亡,本质上也就是如何看待生存。我希望,我的生与死的态度也如婆婆那样干净利落:
 
  活自己的人生,不旁骛,不贪恋。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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