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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春里枯萎

发布于:2013-11-17 06:2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qisejin

  刘家前是太行山西部的一个小村,隐蔽在大山的皱褶里,如今它那水墨丹青般的容颜已经衰败,村里的青壮年都陆续离去了,只剩下几个老人留守在残喘样的老屋里。那些畜粪掺合着黄土垒就的老屋老墙上,打着同样质材颜色浓淡不一的补丁,依着土崖掏出来的几个窑洞里塞着柴草,伸出洞门的草叶在风里唏嘘,其余空着的窑洞个个都瞪起了眼睛。废弃的空院子很多,门窗大都不存,屋顶倾斜坍塌了,铜锈样的青苔爬上了炕沿和灶台。村道上鲜有人影,偶尔见个老汉靠着土墙晒日阳,烟袋杆飘出的那点烟在春天的暖阳里飘散,给村子添上一点活气。沟底下有几只鸡在刨食,狗在大门里卷着身子安睡,小村的日子就这样多胞胎似地溜过去,今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前天一样。

  山坡上没有孩子放羊或是打草,因为没有学校无处去上学,全村的孩子走得一个不剩,他们的父母或在城市的各种作坊、建筑工地做工,或串着街巷叫卖核桃大枣,或挟着编织袋子到处拾荒。

  在小村,我进过一个空院子,认定这是个勤勉的庄稼人住过的宅院。朝南的三孔窑洞用凿出边角的石头砌了前脸儿,窑门上边还发了楦,做工精细,石头几乎是一般大,对缝整齐。窑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尽管棕红的油漆剥脱了,但是上半部细密规整的小方格子还是看着很古朴。从格子缝隙看进去,顺墙摆着四口特大号的缸,猜想是盛放谷子和玉米用的吧,它们默默地站在那儿,显示着曾经的自足与安谧。院子不算大,西面的土崖下边有棵老榆树,树干上有不少节疤,靠近大门的地方是一间牲口棚,棚顶已经塌下来了,石头凿的料槽孤零零地袒露在阳光下,上边的横杆上还耷拉着一截绳头。院子里陈年的青蒿茅草长得有半人高。

  面对院里的景物,有一个隐秘的声音,一串传统山村生活的色彩,一种旧的乡土小说里的味道,让我跟它的过去遭遇,它把我带进一种亲切而又恍惚的状态。返回到时间的远岸,当知青时候的种种回忆,水一样地漫了上来。这种状态最能鼓动人写下点什么。

  从刘家前出来往北走,有一条小道直达土崖底下的石河河滩。天空高蓝,阳光干净,轻轻柔柔的风中飘飞着草叶花瓣,吹进山坡和谷地,蜜蜂伏在野花上轻声细语。宽阔的河床里,满河滩大大小小的卵石泛着光,没有一滴河水。

  石河,它从上游东庄口的马定夫发源,到下游汇入另一条河——乌马河。在早前几百年,它的两岸还处于原始洪荒的混沌之中,正是因为有这一河的河水,才陆续有出门熬活的、赶脚的汉子们停留下来,他们在两岸的土崖下扎下窑洞,开荒种地。散落在山谷间的几十个村落,在它们生成发展过程中,这条河曾起到过决定性的作用。现在它就要枯竭了,它的枯竭是因为失去了多个潜流涌动的源头,所以它从源头一直溢出着忧伤,那些从石砬子渗出来的清澈光润的泪水,已汇不成山间的溪流,这是土地的绝望。这条河会彻底消失吗?山谷上面的蓝天沉默着,不理会土地焦虑的目光。

  衰竭的河滩,已找不到对大自然的记忆,一年四季都裸露的河床,迷蒙地看着世事变迁。

  顺着河滩走了大约三里地远,有一条小道斜插上土崖,崖上有撤掉的乡政府原址,那是一处很大的院子,通向大门的十几步路几乎让陈旧的和新生的荒草封住了,粗钢筋焊成的铁门紧闭着,锈迹斑斑。这铁门当初制作的很精致,对开的每一边都有五颗五角星,拦腰还焊了两道横档,门的上边做成了拱形,拱起的边框下面有“勤政为民刻苦创新”八个字,可惜字体锈蚀得改了形状,像是刚写好的墨笔字不小心沾了水,洇开了。

  撤乡,给普通老百姓带来了什么?最受害的还是那些到了上学念书年岁的孩子。有乡政府在的时候,大院的不远处是一所小学,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孩子们都到学校来读书,那时的山野里,可以闻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这会让山坡上劳作的大人们心里舒畅。傍晚太阳压山的时候是学校放学的时候,也是羊群归圈的时候,在窄窄的山道上相逢,孩子们面对盘着大犄角的头羊,该是怎样的害怕与兴奋并存着,怎样的像勇士一样冲过去,跟羊群挤来挤去的混在一起呢?孩子们的欢笑声,能给这荒山增添多少活力呀……

  乡大院和学校之间的中间地带有一个小卖部,是方圆十几里地面上唯一的商店,大约二十平米的铺面,老板、打杂、售货员是同一个人,卖些油盐酱醋类的生活必需品。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太买好了东西正在整理,她用绳子把一包洗衣粉、一包火柴、一双黄胶鞋和一大瓶散白酒绑在一起,绳子的另一头拴上那个能装十斤醋的塑料桶,然后把它们搭在肩膀上,前胸是醋桶,后背是那一堆零碎,走出去了。

  我出来的时候看出老太跟我走的是一路,她已经走在往河滩下去的小道上。她站在满是卵石和沙砾的河滩上,回头招呼我:“恁踩沙呀,不踩石。”

  这里的地方话,像外国话一样难懂,我是见她抬起一只脚来,用鞋尖不断点地的动作才揣摩出这句话的。她笑着,满脸的核桃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菊花瓣一样开在脸上真实暖人。我紧走几步赶上她,依她所言,找卵石空隙的沙砾处落脚,真的不像来时那样辛苦了。

  下午的山风大了些,走在河滩,可以遥望两岸边的草坡、野花,以及再远一点的耕种过的地垄。

  我问她:“买这么多东西呀?”

  她说:“两个孙娃都给钱了,有钱花。孙娃好好哩!”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笑眯了,先是抿嘴笑,后来嗬嗬地笑出声了。

  一个辛劳一辈子的老太太,她毫不掩饰的快乐和温情,这深深撼动了我麻木的神经。对于生活,对于这个人世,她没有我的那些想不通的问题,她有的,是对这个世界的和解和感恩。在这无人的河滩上,真想抱一下老太太,抱住她瘦小的肩膀,表达我的喜欢和感激。这冲动让我的心跳加快脚步有些漂浮了。意识到她们不喜欢勾肩搭背的,我最终阻止了自己的冲动。

  到刘家前小道口,我跟老太告别,她还有八里地要走。

  老人走远了,我还站在道口遥望:

  ——刘家前,只是远走他乡的灵魂撂下的皮壳,在自然界的春天里,它还停留在晚秋的枯草和落叶之上,疲惫不堪,显示着一种悲凉或者忧伤。

  ——猎动的酸枣树枝条,从干渴焦裂的土崖壁上伸出来,伸向天空,蓝天清洁快乐得无边无际,而土崖沉重得无处述说。

  ——一端是城市化进程,一端是山村日益破败和荒凉,城市和山村之间隔着一段打满补丁的路,行进中,传统的山村正在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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