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年代的朋友

那天，红卫终于告诉来看他的好朋友百柱，沭河一带要发生地震了。

在苏北平原上，有一座小山包，它在沭河村东去50华里的地方，是沭河一带唯一称为山的地方。从70年代初起，沭河县在这座小山顶上建立了地震观测台。台里只有一名工作人员，就是推荐上了两年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红卫。平时，观测台没什么事情，1973年，红卫还被县里派到沭河村蹲点，观测台因此就关了门，红卫在沭河村呆了一年才回到山上。在沭河村那阵子，他和村里的百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从那以后，百柱会从沭河村来观测台看红卫，红卫总是比平时要快乐得多。
    1974年初夏的一天，百柱又来到了红卫这里。像往常一样，百柱给红卫带来了这里买不到的藕、韭菜、辣椒、腌蒜、腌黄瓜，还有一竹筒山芋干白酒。红卫蹲点住在百柱家时，百柱父亲每天偷偷地挖出多年前埋在地下的家酿山芋干白酒，用上年腌下的蒜薹招待红卫。红卫因此爱上了喝酒。
    在桌上摆百柱带来的酒菜时，红卫的热情、快乐中掺着对朋友百柱的感激。接着，他们开始边喝酒，边诉说别后的事情。后来，红卫似乎一直在下着决定，并终于低声告诉百柱：我们这一带要地震了。
    你说什么？百柱一时没有听清，停了筷子问。
    要地震了——我们这里要地震了，当然也不一定有太大的震级。红卫端着手里的半杯酒，嘴里咽着半杯酒。
    哦！百柱一时仍没有明白过来，却忙着又斟满一杯酒，向红卫示意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接着，红卫说起了沭河一带历史上的地震。1899年，一场当时不知震级的地震，把沭河县衙前的大门垛给震塌了。那可是五尺宽的城门啊！红卫说。
真的？我是说如今。百柱问。
    我测出的，上头也已发出了秘密文件。红卫说，你心里有数就是了，可是不能说出去——这是不准外传的，上级说会影响社会稳定呢！
    百柱开始埋头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吃辣椒、蒜薹，嘴里不停地唏哈着。
     不行，我要回去告诉乡亲们。后来，百柱抬起头来说。说着，百柱就站起了身。
    你坐下。红卫恐慌地捺着百柱的肩膀。
    我要回去，百柱说。
    红卫看到，百柱的脖子和眼珠里都红得厉害。
    红卫说：你回去，可以悄悄地搭个防震棚，让大伯、大婶和你都住进去。
    百柱梗着脖子，问：那我大叔、小叔家呢？
    顿了顿，百柱又问：村里的大干、跃进、爱国呢？
    百柱后来大了嗓门问：还有永红……还有全村的乡亲们呢？
    红卫不由发愣，耳朵里嗡嗡的，同时嘴里咕哝出一句：永红？是的，他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那是沭河村的回乡女高中生，白皙、丰满、挺拔、长长的辫子——他愣了一会儿，右手在眼前挥了一下，好似要赶走什么。于是他更加诚恳地对百柱说：我当然是告诉你，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得挨处分，说不定有多重的处分……
    处分？那么多乡亲们的生命，难道你就忍心……百柱没有说下去。他放下杯子，伸出手要和红卫握，但被红卫推开了。他也似乎没有在意，转了身，毅然跨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卫追了几步，然后颓然地坐在了门前的一块山石上……
不到几天的时间，关于要地震的传闻就在沭河两岸传了个沸沸扬扬……上级来人盘问，红卫矢口否认。后来又四处调查，也没有弄出个究竟。上级于是在反复进行辟谣的同时，给了红卫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据说，本来要任命他为台长的，当然也停下了。
    百柱，我被你害苦了啊！有几次，红卫在梦中说。
    就在这期间，百柱再一次出现在山顶上。一个月不见，百柱瘦得难看，但他的肩上照例有一个鼓鼓的口袋。放下口袋后，红卫发现了山芋干酒、蒜薹、辣椒、韭菜、藕，还有一小袋玉米面。玉米面是用来烧稀饭的。喝完酒，再煮一小锅咸稀饭，是可以解酒的呢。
他俩又对酌起来。
    这时，红卫对百柱似乎原谅了许多。因为百柱毕竟在上级调查他时，没有说出是自己告诉他的。再说，作为国家干部，这是自己保密观念不强，泄露了当时不该泄露的秘密。但是有了芥蒂的一对朋友，再次相见，气氛毕竟有些沉闷。
    我要离开村里了。百柱终于打破沉默。
    去哪里呢？红卫并不在意。
    去唐山，躲地震。百柱淡淡地说。
    去唐山，躲地震？这回，红卫惊诧了，且跳了起来。
但百柱神情焉焉的，对红卫的惊诧似乎没有看见，他缓缓地、乱乱地说：上头不管大家，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可我毕竟是沭河村人啊！我这一个月，悄悄地做了全村人的思想工作，要大家都搭地震棚，但他们只是乐于传播消息，却都不相信，还问怎么没听上级号召？后来，上级辟谣了，他们就更不相信了，还说我是居心不良。我当然不能说之前到过你这里，说是你说的——有人还把我搭的地震棚给放火烧了哩！
    红卫看着百柱，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说：我被你害苦了，还说这个！但仍不由问：为什么要去唐山躲地震呢？
    我姑姑家在那里。百柱仍然慢腾腾地说，我说服不了乡亲们，也劝不转爸和妈离开村庄。他们不说不相信地震要来，只说自己都70多岁了，不想离开家乡，倒怂恿我出去躲，不然就是不孝顺他们，就是绝百家的后代。再说，我也没法在村里呆了，村里人都说我是神经病、胆小鬼……
    红卫嘴动了动，要说什么，然而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百柱离开的时候，红卫相送着，几次欲言又止。当时，如果百柱注意一下红卫的神态，百柱也许会问一下，红卫就会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但百柱当时似乎心事重重，并没有发觉。
    百柱去唐山后不久，沭河县不知为什么开始公开布置开展防震工作了。这样，人们也就都相信了一切，沭河沿岸的村庄于是都搭起了防震棚。但是，一年后这里只发生了震级不大的地震，当然，这是后话。
    就在这一年，红卫吊死在地震台边的一棵山树上。在红卫吊死前不久，远在河北的唐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尽管当时并未公开报道，但地震部门却是内部传达了的。百柱也在遇难者之列。后来，人们在红卫吊死的树下，发现了一本关于地震的书，书已被翻得卷了边。在“唐山的地质与构造”那一章里，还被反复用红笔勾了一道又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