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门

列车着魔似地狂奔着，像一个善解人意的母亲要达成子女的愿望那样，急切的想把旅客送到目的地去。天阴沉沉的，老天冷着脸不发一言，令四周的气氛紧张了许多。只有汽车摩擦空气发出的啸声，才令众人感到有一种生的气息。人们 坐在座位上闭着眼，就如同太阳躲在云层里一样懒得理人。偶尔有一两个孩子的吵闹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孩子的母亲便会赶忙睁开眼，孩子许是饿了？便从包里拿出零食哄孩子吃。

    这下车子上终于有了人的声音了。如同本来单调无味的世界突然有了男人和女人，世界一下子才有了勃勃生机的景象。一位老母亲睁开她那其实并没有睡着的眼睛，眼神逐渐温和，望着孩子拿着零食的胖嘟嘟的小手问了一句：“孩子多大了啊？”

年轻的母亲一边为孩子削着苹果，一边回答道：“已经6岁了。”

   “哦，孩子长的可真好啊。”

此刻车上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在向旁边一位花白胡须老大爷抱怨着：“哎，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年轻的时候穷，和丈夫一起咬紧牙跟苦拼着。偶尔有一块水果糖两个人也舍不得吃，争来争去，居然连糖都化了，两人到底谁也没有独吞。后来日子好了，正打算好好过日子，谁料丈夫又有了外遇，一翻脸就离了。还留下一句话，说：“二十多年看着你就如同常吃一道菜，能不腻吗？她终于被他“吃腻”了，他是去换口味了。”说完，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哎，”花白胡须叹气道。“我儿子也好不到哪去，辛辛苦苦拉扯他二十多年，终于找了工作成了家，可倒好，媳妇一句话，嫌我和老伴脏，坚决不让我们到儿子那里去。钱是给了点，可谁稀罕呢，我们只是想抱抱小孙女，也就知足了啊，这不老伴生病了，只能让我这个老骨头送她去医院了。”

    听完这个，我并没有同情他们，没有为他们的遭遇叹一口气。我那冰冷的脸孔沉静得宛若小说当中的“活死人墓”。嘴角边只是闪过一丝冷笑。

    我对人类所犯下的这些罪恶早已麻木不仁，早先的时候，我会愤世嫉俗，我会拍案而起，可后来这种事情太多了。

   “太多了”，我渐渐已力不从心了。

    现在我变聪明了，我再也舍不得浪费我任何一口唾液，花费在这无聊的争论当中。

   “车到寡妇林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句，再前面就是“生死门”了。

  “寡妇林”，“生死门”，我的心震动了一下，决不亚于欧阳锋对《九阴真经》的反应。我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过去。

    记得我第一次路过这里时，就有人提起这著名的“寡妇林”。

   “十里桃花路，三十寡妇行”。

    这是一个奇特的地方，路的两边有着连绵广褒的十里桃林，然而这里却基本上看不到一个成年的男人。看到的只是三十几岁的寡妇和她们尚未成年的孩子。这就是这两句话的由来。我当时好奇的打量着这路两边的桃花。好美啊，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么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地方却有这么一段辛酸沉痛的怪事。车很快就穿过一段石门，那是桃花路的尽头了。前面就是三岔路口，一条是高速公路，另外两条则是低低洼洼的土路。这一段几米长的石门就是传说当中的“生死门”了。在这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撞死在这里了。

    据听说这本来就是一块巨大的墓地。举目望去，数以千计的坟堆，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偶而有一两只乌鸦会停留在那坟堆旁边的树枝上。坟堆旁杂草丛生，荆棘遍地。间或有老鼠和蛇在这里穿梭而行。若夫淫雨霏霏，则大有“新鬼烦冤旧鬼哭”的气氛。胆小的人是绝对不敢到这里的。终于有一天，这里被填平了，也不管当地的人怎么反对，车终于还是通了。

    不过接下来这里连连出了事故，迷信的人说这是冤鬼无处安身，报复来了。接下来这里的男人不知不觉就会染上疾病或遇事故而离奇死亡。那遍地的桃花，那迷人的桃林正因为如此，始终也没有人敢去欣赏。

    难道这里真的会上演这么多的悲剧吗，这是为什么呢？这一次路过这里，我还是苦苦的思索。

    “噗”，“咣当”！两声巨响把我从想象中又拉回了现实。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骑着自行车刚从土路那边过来，她也没怎么抬头，就立刻撞上了汽车，车玻璃登时碎了，那妇人被撞得飞了出去。妇人蜷缩着，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低下头，手好像抓了一下，就不动了。一个生命就这样在刹那间没有了。

“哎呀！”，发福的中年妇女吓得大声喊叫起来。她坐在前面，亲眼目睹了这场惨剧，她发疯似的喊着，车上的人一下子也乱了。

    “赶快救人！”，“快打120”，“还有，拨110”。

    然后又有人说，这车子走不了了。然后骂骂咧咧地下来，只有等下班车才能走了。

    售票员慌忙拨了号码，不久110的人来了，司机赶紧被保护了起来送走了。如果要让她的亲人来，一时悲痛失去理智非得打死他不可。

    大伙都试着接近那个可怜的女人。

    “还有的救吗？，刚才还见她动了一下。”

    “只怕没了，现在一动也不动的。”

    我没有心情去看那个可怜的妇人，我不忍心，也不敢看。人们常说“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可是讽刺的是，死神捏死人类何尝不是像捏死蚂蚁那般容易，甚至还要容易些。

我下得车来，正站在一株桃树下方。啊，好美的桃花，粉红色的，落英缤纷，这本是一块属于神仙的地方，只配仙女在这里歌唱，凤凰在这里起舞。我不由望了望那黑黝黝的“生死门”。门大开着，可我总觉得那是魔鬼的一张血盆大口，活生生地把人整个吞了进去。它刚好横在这三岔路口，令人意想不到。使人不由联想到一只活泼可爱的兔子活蹦乱跳的刚从家里出来，一只大灰狼已经扑向了它。

    “干吗不推倒它，破了这该死的生死门。”

    我生气地折下一枝桃枝。桃花啊，你能让我感受一下那妇人绝望前的所思所想吗，你能解释一下妇人绝命前的一刹那，痛苦地抓着什么吗？我闭上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终于，我感受到了。哭泣声！母亲的内心在哭泣！

    她是一个去年刚失去丈夫的寡妇，心地善良，又非常漂亮的寡妇。她不忍心背叛丈夫，含辛茹苦地拉扯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大儿子十六岁，小女儿十四岁。

    没有男人的日子是极其艰难的，家里饥一顿饱一顿的，不过儿子和女儿也没有抱怨什么。直到那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男人，男人看起来很苍老，老头子似的。但对他母亲很体贴，想要把他们一家都解救出去。大儿子立刻慌了，这老头子想要把母亲带走吗？他惶恐着，吃饭的时候死也不坐到桌子边。他感到太别扭了，他甚至发着脾气赶那老头走。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当场就给了他一巴掌，她怪他不体贴她，不体谅做母亲的难处。而他也委屈的哭了，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立刻跑出了家门。泪水撒满了一路。

    儿子跑走了，母亲也哭了，母亲还从来没有打过儿子一次。她想起儿子跑走时的痛苦的表情，她起来儿子是还没有吃饭的。她抓起桌上的两个馒头放在包里，她怕她的儿子饿着，她赶忙骑了自行车去追赶儿子，尽管她平时并不敢在路上骑车，因为她还不熟练，但为了儿子，她也顾不得这个了。

    “儿子你在哪儿，快回来吧，妈马上就把那个老头轰走，妈只要你回来。”

    她这样想着，直到一辆汽车过来，连人带车把她所有的想法都粉碎了，临死前她还用最后一点力气抓紧了袋子里的馒头，因为她怕她的儿子饿着……

    我站在那儿，泪水也缓缓地流下来。

    “你怕死吗？”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问我。要是以前我会很潇洒地说“不怕”。是啊，我们这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的人早就会背这些：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庄子曰：“齐物我，等生死。”

    子产曰：“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所谓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现在还有人说，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父母为你高兴而笑。当你死去的时候，儿孙为你悲痛而哭，生与死是多么平等啊，可是今天，我感受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我站在生死门上极目望去，来来往往的人鱼龙似的穿梭于这道门中，多少亿万年来都没有终止过，然而我却惊诧的发现，几十亿年来从生门走向死门的人很容易，最简单，全都是！而想从死门走向生门的人，至今尚无一人！哦，原来生与死是根本不能对等的！

    那一刻我顿悟了。

    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我怕死，我怕得要命。因为我的心中还有牵挂，我不想一事无成，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我更不愿意再看到类似的悲剧发生。

    此后，我再也没有在这条路上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