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死的老太太

　　我以为回家可以获得一份明朗的情调，至少在某个秋天的午后，我可以负着手，独自悠闲地走在乡间的野路上，抬头望望天，白云的流泻，阳光的温明，远眺平野，金穗遍地，再应和着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实在是快乐！

　　可是，这次回家，甚是不如意，点滴秋雨，萦愁直到今日黄昏，依旧窗外石阶，带着些清漠的销人魂，心事萧瑟间，不禁想到，难不成是要出什么事情了？

　　有亲戚家，其实也早不知道是几代前的关系，只是同属一族，按理也算是九族之内的，他们家有老太太已经快要去面见如来佛祖了，据说该老太太独自躺在床上，有八天多的时间，滴水未喝，粥饭不吃，犹如神助，竟然到今天都还没有启程灵山宝殿。

　　宗亲大家都去看望她，我原本是不想多出门走的，奈何母亲执意要求我，这才迫不得已去看看这位神奇的老太太。

　　等走到那位老太太的门口，我就看见有族内其他老人，守候在她床边，或者边哭着，弄出些黯然神色，或者呆滞着，成了石头雕像，有人为她搓手整理衣被，但是都沉默无言。

　　我看见了老太太那人，一件薄薄的秋衣披在体表外，床是那种老旧时候，超级巨型的床，人在当中，实在瘦小得像小鸡对着鸵鸟，甚至都有些哀伤的可笑。

　　我想，将来我们死了，也都是这样，身体成了尸体，占据了那么窄窄块席子，大火呼呼烧过，就化作云烟，随风散了，所有活着时的一切，也都成了毫不宝贵的废物。

　　老太太双目紧闭着，面容枯白，但是那头秀美的长发披落在她枕头，真像是瀑布的美丽。

　　又想起，老太太活着时，被她儿子拿碗砸脑袋，被她儿媳妇揪着用扁担抽打，把半只脚都送进阎王爷手里了，当时的哭声，我们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甚至有说，老太太最后是被人用石灰撒瞎了眼睛，又连续几年吃饭不能上桌，吃菜不能碰肉，终于成了痴痴呆呆的白痴。

　　我小时候，放学回家，她往往欢笑着在门前理菜，叫道：“阿锋啊，放学回来咯！”

　　看着而今，不过十来年时间，就整成了这副木乃伊似的样子，我怕，也不知道如来佛收还是不收，难不成就拿剪刀把她的秀发给剪断，拿了头发，就把灵魂打回地狱去？

　　受了儿女半辈子的苦，这是我看得见的，难道死了，还得苦？

　　我觉得，女人一生最宝贵的是什么，一个爱她的男人，一群孝顺的孩子，再除了这些，那该是她的青春美貌了，诗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红楼梦里，可怜未老头先白的鸳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黛玉，似水年华，如花美眷，都让人哭得不能再哭。

　　老太太现在就要见如来佛去了，红颜也老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心伤，但作为看见过她当年美貌的我，我自然是心痛，再想到母亲、姐姐、妻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候，老太太的孙女跑来了，站在老太太的床边发呆，看着自小养大她的奶奶，有前辈刚想将孙女拉到老太太跟前，好好看看，说道：“侬来好好看看侬娘娘，伊要否来了。”

　　“好。”孙女说着就走过去，满脸已带着泪水。

　　这时，她母亲突然箭般冲来，将她拉住，根本容不得她有时间反应，就再度奔驰而去，留下一串声音，久久回荡在我们耳边：“这咯死人，房间里都是死人气，侬要中毒咯。”

　　这一幕，来无影，去无踪，身法迅速，把我骇得目瞪口呆。

　　众人轻轻叹了几声，也无可奈何，由头到尾，我在那儿呆了几个小时，都没有再看见凌波微步出现了。

　　站在床侧，听老头子老太太们聊些关于神仙、佛祖、鬼怪的事情，我则想到了古代的一位老神仙——南华真人。

　　他说人应该有超脱一切的境界，有战胜一切的勇气。

　　他说他朋友的儿子就要死了，也像我现在看见的这样，奄奄一息，所有人都在儿子旁边哭哭啼啼不停，只有他的爸爸坐在床头，沉迷在阿弥陀佛的境界中，说他儿子正在经历一场大变化，像是蝴蝶出生前的那个大茧，凡人都不能去打扰，现在要死了，也不知道等下辈子出来后，会是螳螂还什么老鼠。

　　我听到这位爸爸的话，又想起了南华真人他自己，他老婆死在了他前面，他看着妻子的尸体，拿着个脸盆，就坐在尸体前，敲敲打打地唱歌，欢快极了！就跟现代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很像，孔子派徒弟去看望南华真人，都极度鄙视！

　　其实，这就是我们不懂事了，他们才是聪明的。

　　孔子先是最得意的徒弟，颜回先生，死掉了，然后晚年时，儿子也死掉了，你说他不心痛，那简直就是污蔑。他不是不心痛，而是他可以让心灵学会去超越，他接受了这个自然而来的事情，不强求，尊重生命，达到了生死归于天地的极高境界。

　　想到还在世界上活着的我们，都说活得很苦，想想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苦了半辈子，弄得现在神仙般躺在床上，随时都可能去见观音菩萨，你说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老太太的脸颊，心念着她的老来的悲哀。

　　我告诉姐姐说：“我老了，一定不能这样子咯，我要有钞票，好好死掉。”

　　姐姐顿时就拍打了我的脑袋，说我：“脑袋不清楚，猪头猪脑，否瞎讲。”

　　其实我是想，姐姐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懂呢？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当然是想死得不要那么惨，我想赤裸裸地按着自己的心去活，无论苦还是不苦，都得听自己的话，否则活着苦，死了还惨，那真的太不值了。

　　当然，死反正都是要死掉的，在最终的死亡前，是应该学会从容地接受，至少不是恐惧，让阎王爷也激动激动，还真有不怕死的家伙。

　　秋风秋雨愁杀人，就回家喝杯酒吧，将心中的苦与石头，都烧成白灰，望向更高远的苍穹，看见了自己最渴望去做的事情，人生短短几个秋，不干不罢休，就算是千刀万剐，真正的男人，都是会为了心爱的女人而跳出来，跟色魔说不！

　　200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