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来到忽然花开! 登录注册忘记密码

灿烂的季节(外一篇)

发布于:2018-11-11 12:5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琥珀的眼睛

  灿烂的季节
 

  我哥死的那年我只有八岁。对于我哥的死人们各有看法,但我更偏重于其中的一点,那就是我哥是因为田兰才死去的。

  人生:淡雅的昙花,粉黛的容颜

  对于我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我的家乡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某些已丢失贻尽的东西仍然可靠地寄存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僻壤之中,只要我愿意,或是细雨的黄昏,或是飞雪的冬夜,我都可以随时把那些曾丢失贻尽的东西找回来,然后擦净上面的尘灰,用那些东西亮丽我的灵魂。

  我想写写家人是很久的事了,但我一拿起笔便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直到那个下着小雨的黄昏,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想,我该老老实实地写下我的家人。

  那年是属于父亲灿烂的季节。我们村大队长被撤下来的时候正是夏天,只记得那年我只有八岁。

  晌午的时候,太阳光流金般在天空垂直的倾泻下来,在空中溅起一片刺目的黄光。我爹在毒辣辣阳光的照射下红光满面的又是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他的嘴里哼着打虎上山的曲子,他的酒已喝了八九成,眼睛里发出兴奋而分散的光速。他满脸涨红额头上油光闪亮,嘴和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浓烈的酒香。看我爹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到水牛家喝酒去了。

  爷爷和我的二爷爷正坐在院子中的老槐树下聊天。我爹一进门看了下坐在树下的老哥俩一眼用充满自豪而又傲慢的口气说:“我当大队长了。”

  我爹的话声刚一落地,我二爷爷便抬起了他的头,然后吐出一口旱烟,那浓浓烟雾散去露出他满是皱纹的老脸。“狗屁大的官看把美的,上天了是不?”

  二爷爷阴沉着脸望着呆在院门口的我爹说。他这一生好像只有阴沉着脸才能活一样。

  我二爷爷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晌午的阳光中发出让人战栗的光束,积存已久的畏惧使我爹的傲慢彻底崩溃。在那双锐利的眼光下,他的酒也已被吓醒了五六成。我爹的嘴张了张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的心顷刻间变得如快要落下的夕阳一般没有了活力,他满腹怒胀地看了面前这个残酷冰冷的男人一眼,才沮丧地转身走进屋里。

  “长这么大岁数没见你当过队长。”我爹进屋的时候,还没有忘记用恨恨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想起我二爷爷每天暮时带着他那条老狗在那蒸发着浓郁的黄土气息的田野上,走来走去的样子,我爹觉得至今仍光棍一条的我二爷爷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我爹当上大队长后在穿衣服上开始比以前讲究起来。他基本每两天都要换新洗的衣服,那时我娘总是说,看把你干净的,不久是鸟大的一个官吗,你要是当了乡长,县长,还不知癫成啥样。我爹并不生气,说,我也得保持一下干部形象嘛,我现在是大队长难道你不知道?你们老娘儿们能懂个啥?

  我爹为村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从乡里找来打井队,在村子中老井的东面打了一口深水井。我爹号召村里人们去那里挑水吃的那天,我爹的心像那天的天气一样明媚。他对社员们说。深水井的水比老井的卫生也甜。

  那天我二爷爷也去了,他在喝了一口深水井的水后吧嗒了几下嘴说,不好,没有老井的水甜。

  我爹说:“这怎么可能,难道我堂堂一个大队长会糊弄人?”

  我二爷爷指着我爹的鼻子说:“你个兔崽子,我看你是没安好心。这老井是咱村的风水命脉,祖祖辈辈喝了那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就连你个兔崽子也是用这水养大的,现在你打什么深水井,不想在喝老井的水了我看你是忘本!”我二爷爷也许太激动了,也许太气愤了,说了这么多话后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我爹本已兴奋与傲慢的目光在听了我二爷爷的那段话后变得黯淡下来。他望着我二爷爷那双灼人的眼睛,感到在这个已衰老的皮肤松软的老汉身上,潜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这灼人的力量就来自那养育了一辈又一辈人的黄土地。来自那腥香的泥土深处。

  于是,我爹恼怒地盯了我二爷爷一眼,背起双手走开了。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我爹真的破坏了村里的风水命脉。自从在老井的东面打了那眼深水井后,老井里面的水便开始变浑浊,后来进里竟然出现了一些死蛇和蛤蟆。于是村里的人不得不停止吃老井的水了,开始改吃深水井的水。那时我二爷爷找到我爹指着他说,你个兔崽子,你要是不打啥深水井老井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唉,村里的风水命脉被你破了,造孽啊,造孽。

  我娘姐妹七个。我曾经问我娘我姥姥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在这个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奇心的问题下,我发现我娘的眼中有泪花闪动。于是我娘对我说,我还是有一个舅舅的。那年冬天我十岁的娘带着我六岁的舅舅去河里滑冰,我六岁的舅舅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中淹死了。我姥姥因为心疼儿子整日已泪洗面,最后竟然哭瞎了眼睛。每年的七月半(民间的鬼节)那天,我娘都要去河边给我舅舅烧纸钱。

  记得我爹当上大队长的那个七月半。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玩。我娘提着篮子又要给我舅舅去烧纸钱,我爹在院子里拦住了我娘。我爹说,今天你就不要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搞封建迷信?我这当大队长的不让村里人搞迷信首先自己家人要做个榜样。

  我娘是从来没有服过我爹的。我娘说,我偏去,你管着着吗?

  我爹急了,骂道,你个败家老娘儿们,你这是不服从领导。我娘本就是火爆脾气她大喊一声向我爹扑去我爹小时候学过拳脚的怎会被我娘打中,他躲过我娘,当我娘刚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爹忽地一巴掌。我听到“啪”的一声,我娘的脸上挨了一巴掌,随后我看见我娘那瘦弱的身体在我爹的一巴掌下向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地上,接着我娘嘶叫般的哭声在灿烂的阳光下飘荡起来。

  我爹指着我娘气愤地带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还搞封建迷信不?你还搞封建迷信不?让你去地里干活你却偷偷跑家里来搞封建迷信。

  你个死没良心的,今天我和你拼了!我娘愤怒地带有哭泣的声音在随风轻摆的树叶中传向很远。

  正在这时我二爷爷刚好进来。我二爷爷刚一进门时眼睛还是黯淡无神的,但看见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后,他的眼中有一种灵光闪过,突然就变得锐利起来,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让人战栗的光束,接着他就大吼着说,你们两个兔崽子打啥打?祖宗的脸都被你俩丢尽了!

  我娘在停止了哭声后和我爹对望了一眼后都不敢在骂了。我能看出他们最后对望一眼的意思,那就是在说,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我娘抹了把眼泪继续给我舅舅烧纸钱去了,我爹喉咙里咕地响了下,吐了口痰背起双手也走出了家门。

  接下来讲下我那死去的哥哥。一想到他我就伤心,那份伤心很真实。

  我哥初中毕业后便开始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学校只有五十多个学生和三个老师。除了我哥外还有只上了一年初中和我们邻村的田兰,另一个就是那个满口之乎者也据说有一次上厕所还尿湿裤子的六十五岁的周巴爷。

  我爹除了领导村里人下地干活外,每天晚上还起草一些文章,并且不定期的到学校中演讲。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篇《儿童疾病的预防》那是我爹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共同写出来的。我爹满面春风的到学校演讲这篇文章时整整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那天晚上我哥对我爹说,以后别去学校演讲了,那要耽误孩子学知识的时间的。我爹一听就火了,对我哥吼道,你小孩子懂个屁,我给孩子们讲的也是知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的脑中总是浮现出我爹演讲时那满面春风的情景。

  这是村里那个唯一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在立秋的那天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天清爽的秋风与同样清爽的阳光下笑眯眯走进我家时,我娘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人家田兰那闺女那长相,那身段可是咱这四里八村没挑的了,我说大妹子你可得为孩子拿定主意。”

  我娘一边忙着鸡吃米的点着头,一边忙着给媒婆让水让烟。

  媒婆喝了口劣质的茶水,然后吸了几口旱烟,肺被呛得发出一阵阵粗糙的咳嗽声,然后又操起那口黄板牙说了起来。

  我爹回来到时候,媒婆已经踱着她那双三寸金莲快乐而又活泼的走了。我娘和我爹把事一说,我爹先是用街道小工厂生产的那种老式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汽油味的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然后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我娘问:“咋了?”

  我爹说:“咱家现在也没钱,再说办喜事和送彩礼要花不少钱的。”

  我娘叹了口气:“咱家老大都二十三了,对公家人来说还不算大,可是一个农民岁数已经到山梁上了,在不抓紧眼看就误了孩子一辈子的大事。”

  我那没结过婚的二爷爷曾经也对我爹说过几回,你们当父母的也得给老大张罗下对象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们就不急?

  我爹也感到越来越对不起我哥了。人家的儿子到了这般年纪都已经有娃了,可自己的儿子至今还单身一人。

  “好吧。”我爹下定了决心似的说:“赶明儿让老大去城里的他姑家借点钱,等结了婚受几年煎熬也就把帐还了。”

  一连三天,我哥没有回来。田兰来我家的那天我爹正想去进城里找我哥。正在这个时候城里的姑姑风风火火地来我家了。

  姑姑一见到我爹,哭声如被秋风吹落的树叶,在我家院子里飘荡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老大为了救一个过马路的小孩被汽车撞死了。”

  我爹那时好像只说了句,好小子。便看了下流着眼泪的田兰和已经哭成泪人的我娘一眼,然后对我娘大吼一声,走!下地干活!清爽的秋风中我发现我爹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

  我爹风头出大了的那天是我哥刚刚死去十天。

  我爹正在大队办公室洗脸上的伤口时,县长真好来我们村视察农业。当乡长和县长出现在我爹面前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还在流淌着。乡长首先以惊讶的口气对我爹说:“老贾同志,你这是怎么了?”

  我爹一见是乡长脸上忙堆积出笑容:“没事,没事。”

  “这是咱们县的县长,今天到咱们村视察农业来了。”乡长介绍县长的时候,县长已经站在了我爹的面前。

  “老贾同志,要不去村卫生所上点药?”县长关怀地说。

  “县长您就不要管我了,这点小伤没事,您快请坐。”我爹忙着倒水让座。

  总算我爹脸上的血不在流了。乡长开口说:“老贾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爹很大度的带有领导风范的哈哈一笑说:“刚村里的王二狗和水牛家因为小孩子的事打了起来。我去给拉架被水牛家里误抓伤的。”

  乡长没说什么,喝了口茶水然后开始了对我爹的介绍,当说到我哥因为救孩子被汽车撞死,陈铁牛家失火我爹带头捐钱后,县长突然站起身来,很激动地紧紧握住我爹的手说:“老贾同志的,咱县就缺你这样的基层好干部啊!”

  我爹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但还是口齿清楚地带有感情色彩地说:“县长,别说了,我被抓伤这算什么,要调解人民内部矛盾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我儿子的事也别提了,这是共青团多年来对他的培养,和我没有太大关系。”

  县长拍着我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贾啊,你这么这么说啊,你既是一个好领导也是一个好父亲。”接着对乡长说:“我说老陈啊,过两天在乡里召开个农村工作会议,要把像老贾这样的好干部表扬下嘛。”

  我爹在乡里农村工作会议上被乡长点名表扬,并且被评为优秀大队干部。那天晌午我爹从乡里回来的时候,比他当选为大队长时还要高兴。我爹手里捧着一张奖状,一个印有“农村工作会议留念”的白瓷铁茶钢子。一进家门口就嚷上了,娃他娘,我被评为优秀大队干部了。我娘从房里走出来,也就在那一天,那一刻,在院子里玩耍的我在秋天独有的风和温暖的阳光下,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我娘那遭受岁月摧残的脸,她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那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向我爹时,就像灰暗的尘灰向我爹飘去。

  因我哥还没有死去几天的我娘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劲来,她并没有为我爹被评为优秀大队干部而高兴。我发现在那天下午我娘跑到我哥的坟前大哭了一场,而那天晚上我爹也在我哥的坟前站了很久。

  回来的那天晌午,我爹请了村里最好的木工制作了一个镜框,把那张奖状镶好挂在了屋里一个显眼的地方。也别说,那个挂镜框的地方到成了我那破落家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然后再那天下午,我爹召集村里的群众开了一个会议。

  我爹首先清了下嗓子,然后再耀眼的阳光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开始了他的演讲。我爹那因在晌午吃过鸡肉的嘴在下午阳光照射,显得油光瓦亮。于是在日后的很多日子中,当我饥肠辘辘时,总是看见一个油光瓦亮的嘴唇在夜空中飘荡。

  我爹拿出仅仅用了两个小时起草的一份手稿,对着扩音器开始了演讲,社员同志们,今天我只说一个话题,那就是,我被评为优秀大队干部是和群众的拥护分不开的。虽然只有这一个话题,但我爹整整演讲了三个多小时。那时我真惊讶我爹的口才是那么的好,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都追着我爹向他请教咋样能练出好口才,我爹总是说,以后有时间慢慢教给你吧,然后便叹了口气说,唉,你哥活着的时候就不像你这样,这么积极向我请教。

  我一直以为我爹除了爱出风头,口才好点外,很难再从他身上发现些什么,直到我二爷爷的自杀后,我才又从他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的东西。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在说谎,我为真诚地说过我要老老实实的去写下我的家人感到脸红与惭愧。我一直以为那些在我脑中浸去的东西,我会一一捉回,擦净上面的尘土还是原来的东西。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记忆无时无刻地不再背叛着我。它像一个善于阿谀奉承的小人一样。好在我二爷爷自杀的那年我已经十二岁了。我承认,我二爷爷的死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

  
  人性:一个古老而充满神秘的谜
 

  那天,我二爷爷出去打猎很晚才回来,而且是垂头丧气一无所获地回来的。打了一辈子猎的二爷爷居然在那天一无所获真是天大的笑话。

  也就在那一天,我发现二爷爷在也没有出去打猎,而且也在那一天二爷爷好像苍老了很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二爷爷搬进了已经没有人住的老宅中去了。我们家的老宅是由厚重的土坯砌成的,岁月久了虽然破旧但仍很牢固。

  我二爷爷没结过婚,听我死去的爷爷说,那时家里穷没能给他娶上媳妇,也就在我爷爷结婚后我二爷爷的脾气才开始一天天变怪的。

  我去看我二爷爷的时候,他在那间老屋中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出来了。

  “二爷爷,您没事吧?”

  “没事。”二爷爷语气格外的好:“狗剩,如果二爷爷有一天死了清明你会不会给二爷爷烧点纸钱?”

  “二爷爷,您怎么这么说,您身体那么好一定活过一百岁的。”那年十二岁的我已经懂得安慰人了。

  “好孙子。”二爷爷用手抚摸了下我的头。我从未想到过的慈祥动作竟然在哦那天破天荒地的出现了。

  二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老宅的院子里出神,好像在回忆曾经的往事。二爷爷很少在说话,有时迈着突然变得已经不太利落的步子到我爷爷的坟前坐上老半天。回到老宅后也总是围着老宅徘徊,一会儿用手摸着院中不知道有多少年的老槐树;一会儿用手摸摸那土坯老宅的墙,那时他总是把目光投向天空,说上几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我娘担心地说,这可能不是好兆头。于是我娘让我搬进了老宅和我二爷爷做伴。

  我和二爷爷睡一个炕,二爷爷很少睡觉,只是一袋袋地抽着旱烟,吐出的烟雾占据了屋子中的每个角落。

  “唉,也是几条生命啊……都怪我……唉……”二爷爷干瘪的嘴里发出模糊的话语,衰老的心脏为自己的感叹而一阵阵悸动。

  明白二爷爷为什么自那天一无所获地打猎回来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在一个雨夜。

  那天雨下到天黑还没有停,村里的人们吃过饭便早早地睡下了,只有饥饿的野狗不时发出几声疲倦地哀鸣。

  半夜,二爷爷剧烈地咳嗽声把我惊醒。我睁开松睡的眼睛问二爷爷怎么了。二爷爷说,没事,睡吧。

  二爷爷多日来的反常让我心中开始害怕,一股异常巨大的恐惧和不详的预感,立即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淹没了我。我坐起身说:“二爷爷,咱俩说说话吧。”

  我点上灯的时候,二爷爷也点上了一袋旱烟。我望着二爷爷眼中哀微的神情和满屋一片巨大的油灯发出的弱光,我突然发现以往凝聚在二爷爷身上的那些刚烈坚毅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贻尽,像浇尽了油的灯芯。同时我也感到一种濒临死亡气息在老宅里慢慢腾升而起。

  二爷爷吐出一口旱烟,烟雾散去二爷爷说起了那天打猎的事。

  “他娘的,那天一出门就觉得心里异异样样的,可又说不出为什么。那是只很大的兔子,看样子老了。我从八岁和你太爷爷打兔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兔子,那皮毛光滑的像缎子。他娘的,那只兔子在阳光下一双眼睛竟然镇定的盯着我,仿佛我不存在。”

  “我扣动扳机,可那兔子一跳起一线灰土地跑了,他娘的,我这么大岁数还没失过手,我随后便追,那兔子跑到一棵树下竟然停下来了,回头望着我没有在跑的意思。那时我真的恼了,忙把枪装好火药,当我举枪想打的时候,那兔子竟然眼中有泪滴下来,他娘的,每次举起枪老子心中都有中充实感,那天看到兔子流下泪心中竟然有了一种恐慌。”

  “兔子被我打死后,我剥开了它的肚子,见里面已经有了几只成型了的小兔子……”

  二爷爷的话停了下来,屋里很静,他吧嗒吧嗒地戳着快灭了的旱烟袋,有一口没一口吐着辛辣呛人的烟雾。沉默在他的皱纹里慢慢地爬行,一点一滴吮吸着他脸上的神情。

  翌日早上醒来,我见炕上只有我一个人,二爷爷不知道干啥去了。而我娘却满面泪水地闯进来。

  我二爷爷就这么突然的死了,他是在我睡熟的时候投进村中的老井中死去的。

  有早起挑水的人作证,他在投井前喊了一句话----这是命啊!

  我爹和村里的人把我二爷爷在井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在有些清冷的晨风中我发现我爹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一条在岸上行走的鱼

  很多次夜半醒来,燃一支烟,我会想起我的故乡。想起故乡的一些人一些事,那是无论如何在我脑中不会忘记的。这篇文章是关于水牛的,每当想起水牛我的心里会有种疼痛的感觉。

  生活:一条在岸上行走的鱼。

  事情就在那个晴朗的春日发生了。

  发生的那件事情,水牛做梦都不会想到。

  那天天气是入春以来最好的一天。天气晴朗的让人心里很舒服。心情不错的水牛守着他那头老黄牛期待着小牛犊的降生。

  “爹,俺出去玩了。”十一岁的儿子说完便和旺得家十二岁的小儿子锁柱跑出了家门。

  这孩子近日总是贪玩。水牛这样想了,鼻里哼了一声,又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他那头老黄牛身上。牛是农家的命根子,水牛视牛如子。

  望着初生的小牛犊,水牛那松树皮裂开的嘴就老半天合不拢。就在这时候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锁柱闯了进来。

  他告诉水牛,他的儿子和自己早上出门去村东头河里滑冰的时候,他的儿子把冰压破掉进了河里,然后再也没有上来。

  水牛只觉得脑袋嗡了一下,他便觉得天塌了下来。

  儿子被乡亲们打捞上来的时候水牛已是傻了一般没有痛哭一声。每当水牛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时他总是说,那时候如做梦一样,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水牛的家境不好,和父亲过日子,三十几岁了还没有媳妇,想出去当上门女婿出去了几次也没找到合适的家户,反复几年下来就这么把事搁下了。

  几只喜鹊在水牛家那破落的屋顶叫了一上午的那年,水牛已经四十五岁了,水牛心里想,要有喜事来了,果然在那一天上午水牛有了老婆。关于水牛的老婆是这样的,起初村里来了一个流浪的女子在村东头的打麦场的一个小土屋里住了下来。

  村里有好心人给那女子送吃送穿,时间久了村长找到水牛说,水牛,你把那流浪女领到家里过好了,也是一户人家。

  就这样,水牛有了老婆。就在那流浪女给水牛生下儿子的第二年便得病死去了。

  把儿子埋葬了以后,水牛躺在床上一连几天都没有起床。这几天水牛想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锁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锁柱家猪死的消息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就便传遍了整个村子。水牛也去看了,那头大白猪足足有三百来斤。真可惜哩。水牛心里这样想了,好好的一头猪咋了就这样死了呢?

  如果没有锁柱娘的那通折腾,水牛也不会被乡派出所的人带走。

  那天锁柱娘找到水牛的家里跳脚大骂水牛不讲乡情,用毒药药死了自己家的猪,理由是有人晚上看见水牛在她家门前溜达了很久。听着锁柱娘的叫骂再瞅瞅围观的乡亲,水牛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地自容,一向老实不爱说话的水牛做了很大的努力才鼓起勇气说,嫂子,我们两家毕竟是大半辈子的交情,我咋会做出那事出来。

  锁柱娘并没有听水牛的话,相反她的骂声更大了,声音随着温暖的春风飘向很远。

  后来水牛蹲在了地上,脑袋几乎要扎进了裤裆里。唉,羞死人的。水牛轻叹了一声后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把自己那个是锁柱害死自己儿子的想法告诉了乡亲们。

  锁柱家猪死了引出的后果对水牛来说是极其严重的。于是大半辈子没有进过派出所的水牛在那天下午,在乡亲们各异的眼光下被派出所的警车带走了。

  在派出所里所长问水牛:你那晚为什么那么晚在锁柱家门口溜达?水牛便苦着脸说:他本想去锁柱家借点钱买化肥用,但锁柱家那晚家里没人,于是他就在门口等他家的人回来。

  后来锁柱娘也是这么说的,的确那天晚上刚吃过饭全家去了邻村的娘家很晚才回家。

  水牛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放了回来。临走的时候所长对他说,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水牛毒死了锁柱家的猪但也不能排除是水牛做的,以后有情况要水牛随叫随到。

  水牛也便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嗯了一下。

  锁柱家的死猪卖给了村里收猪卖的保才,一头三百来斤的大肥猪只卖了个小猪仔的价钱,把一向过日子节俭的锁柱娘心疼了很久。

  后来水牛每隔几天就会被乡派出所叫去问话,原因是,自从锁柱家的猪死后偶尔别人家的猪也会莫名的死去,而水牛便理所当然的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每当村里有猪死去,保才便会热情的上门收购,然后清理干净后弄到城里卖个好价钱。而死猪的人家也只能把死猪卖给保才,没办法,几百斤的猪仍了可惜,卖给保才还能换点钱。于是保才也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后来派出所的人不得不去怀疑保才,根据群众反映保才如果去了谁家那第二天谁家的猪就会死去,并且不用去叫他,第二天一早他自己就会上门收购。

  派出所的人虽然把保才叫去问了几次话,但是也没有问出什么来,也就在保才第五次从派出所回来的那天,他带着全家去了外地打工,从此村里再也没有了猪不明不得的死去。

  死猪的事情在村里人嘴里很快变得寡淡无味了。人们又开始了平淡的生活,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日子在暖熏熏的春风里像个瞌睡的孕妇一样迷迷糊糊地过去了。

  夏天很快就来,太阳已变得很是炎热。水牛和他的那两头牛依旧平静的过着日子。村里唯一的变化就是每天暮时。水牛总牵着他的两头牛在蒸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的小路上散步,显得一幅苍凉的景。

  水牛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是在锁柱娘死去的那个冬天。

  如果那天晚上水牛不是很晚才从狗剩家唠嗑回来;如果不是锁柱害死自己的儿子(自从儿子死后水牛一直这么认为);如果那晚的月光不是很亮,也许老实巴交的水牛便不会做出那件最后另自己后悔的蠢事。这是锁柱娘死后直到水牛自己死的那天他一直这样认为。

  那天晚上月亮真的很亮,于是水牛一眼就认出了锁柱的大哥锁财。

  锁财和另外两个水牛不认识的年轻人推着一辆农用车正鬼鬼祟祟的往村外走。

  第二天村里没农用车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村子又从平静中挣脱出来。

  派出所的人是在那天下午来村里勘察的,在走访了一些人家之后便让村长在喇叭里宣布了一件另村里懒散的人眼红的一件事。如果谁协助破案可以奖励500元。

  水牛从乡派出所出来的时候正碰到锁柱的二爷。水牛的脸腾地通红了,心也跳乱了节奏。

  “咋了?出啥事了?”锁柱二爷的嘴角挂着一丝藐视。

  “没啥事。”水牛心里惶惶的。

  “没啥事来这地方干啥啊?”锁柱的二爷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于是水牛的嘴合拢了老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水牛回来的下午,警车就直接开到了锁柱家把锁财抓走了。

  锁柱娘和锁柱的爹是在第二天来到水牛家的。

  锁柱娘一进门那嘶叫般的哭声在水牛家的院子里飘荡起来。

  水牛你为啥上派出所造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俺家的锁财偷车,你这样造谣以后锁财怎么讨媳妇……水牛一下就明白了,一定是锁财的二爷对锁柱娘说了什么。

  但自己向派出所报告消息是千真万确的。水牛真恨当时为什么在派出所出来时没四处看看有没有熟人。

  水牛的脸如喝醉了酒一样,他恨不得找个老鼠洞自己快些钻进去。

  锁财被判了两年刑,据他交代以前和别人还偷过别的东西。

  派出所奖励水牛时,水牛没有要那500元钱,水牛说俺不是为了那500元钱的。于是所长便称赞水牛是个好同志,并且会让村长开个表扬会表扬下水牛,水牛摇头谢绝了。

  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水牛心里开始有了一些后悔,但很快水牛把内心像一根弹簧般挣扎的后悔牢牢压住,只是狠狠地朝肺里猛吸了几口旱烟,随即发出一阵破裂的咳嗽。

  村里终于有闲话传出来,说,水牛不讲乡情,为了500元钱揭发锁财。于是水牛便真的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去揭发锁财,毕竟自己和锁财家是大半辈子的交情。后来水牛觉得自己好像被孤立了起来,每当走在村里一些从前见到他很热情的人们开始不再搭理自己,并且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他。

  冬天的天空只有那颗像女人的眼泪一样朦胧忧伤的太阳。

  如果那天不是那个冬天最温暖的一天。

  是的,那天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格外的明媚。

  早上起床锁柱娘突发奇想的要去监狱看看锁财。锁柱爹也觉得今天天气很好,自从锁财被判刑也没有去看他一回,于是两个人进城去看锁财了。

  于是悲剧就在那天发生了。

  看完锁财两个人在城里逛了下,吃过晌午饭回来时,锁柱娘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车撞倒,再去医院的途中便死了。警察在对司机检查时发现司机喝了不少酒。

  消息传回村里的时候,水牛正在自己家的门口晒太阳,本来心情还算不错的水牛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顷刻间心里有大片大片的乌云翻动。于是水牛想,如果不是自己去派出所揭发锁财也许他的娘就不会死去。这时悔恨便像海水一样溢满了水牛的整个心里。

  村里在议论锁财家倒霉的同时也更加对水牛从满了怨恨。村里人说,好好的一家被水牛给毁了,都是大半辈子的交情啊,造孽啊。

  寂寞,忧伤与悔恨使水牛整日整夜的不再出门。

  严冬很快就来临了,水牛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水牛这时的形象就像一张被废弃的破旧桌子,以无声的姿态期待着火的来临。水牛已不再为任何事操劳,他想着死去的老婆,儿子,锁柱娘,悲伤忧郁围住了整个的水牛。就这样,从早到晚水牛躺在潮湿阴冷的被窝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自己的生命。

  村里人很久没有见到水牛了,开始注意水牛的变化。有人开始探望水牛了,于是探望过水牛的人们心里几乎都升起一股淡淡的怜悯。

  水牛瘦的不成人样子了。

  一天,两天,三天。

  ……

  锁柱的爹终于说服了自己,毕竟和水牛大半辈子的交情,再说锁财的事也不能全怪水牛。

  锁柱的爹来到水牛家,水牛已经僵在了炕上。锁柱的爹看到了水牛那双死未合拢的双眼,只瞅了一眼他的眼睛便浑浊了起来。

  窗外飘起了如柳絮的雪花。雪花纷纷扬扬,那是那个冬日的第一场雪。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