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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怪人的故事

发布于:2019-01-21 20:3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蒋明亮

  我很早就想写他,希望用一种悲悯的笔调去描述他。可生活在他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他,都说他是一个‘怪人’。他生性孤僻、行为怪诞。人们看他恍如看一个刚从古森林里过渡来的野人,不免心中发怵。如果谁招惹他或者想沾他的便宜,他会立刻毛发倒竖,狠狠地对付你;即使你沾别人的便宜或者欺负别人那也不行,他会毫不犹豫的拔刀相助。

  可是,我如果不去写他,胸中似乎总有一块石头压抑着,犹如地下封存已久的火山暗流涌动,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八年前的一个春天。那一年,我被老板派往西南岗砖瓦厂做生产厂长。那是一个很大的国营砖瓦厂,盘踞在一千多亩的黄土高坡上。坡下是一个很大的水库,整日里波光麟麟。厂里的工人有四百多口。我到任没有几天,就有一个拖水坯的小伙子和那个怪人打架,我狠狠而且公平合理的批评了那个小伙子。这时,我才仔细地注意起这个怪人来:他赤着脚光着上身,经太阳一晒,身上隐隐泛着古铜色的光,头发披肩而有点蓬乱,嘴稍有点偏歪,布满尘埃的脸上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眯着。偶尔看你,眸子闪亮而充满智慧。

  于是,我开始想了解他、并且想征服他,为了工作、也为了好奇。

  听说他特喜欢音乐,吹笛子是他的强项。一个清晨,天空下起了雨。春天的雨特别的细,薄如绢纱、轻似梦幻,随着风一抹一抹地漂浮着,迷迷濛濛。在水库的大堤上,他临水而立,捧着笛子,静静地宛若维也纳街头的一尊雕像。笛声悠扬而婉转、杂乱而有序。我仿佛看到寂静的春山中,无数的鸟儿在啁啁而歌;仿佛还能听到春山深处传来隐隐的松涛声和泉水击石的声音。我拿起一块雨布,轻轻地走过去披在他的身上,并且发自内心的赞叹:多好的一曲《空山鸟语》呀!他停住吹奏,两眼注视着水面,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可惜这动人的鸟声全被雨声压抑了!”

  又一个大休的日子,我提着一瓶酒和一斤酱肉找到了他的住处。那是立在砖厂一角孤零零的一间小屋。推开门,屋内杂乱无章。地上有些是当凳子用的土砖坯以及脸盆碗筷等。他卷缩在床上睡着了,犹如上海街头的一名“阿瘪”。唯有一点显出雅气的倒是床上散发着不少的书和墙上挂着的一面小圆镜。我不禁纳闷,一个都不知道修边幅的人还挂镜子做什么呢?

  就在这布满尘埃的小屋里,我们以地当餐桌,以土坯当凳子,对面而坐、边吃边谈---没有架子,彼此平等;没有隔阂,相互沟通。他向我讲述了关于他的故事——

  他本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上有父母,下有一个弟弟和妹妹。父亲在乡邮政所工作。也不知什么原因,父母经常吵架。久而久之,他的家越来越变得冷清,没有了平日里的欢声笑语。父亲上班也不经常回来,偶尔回来一次也只带点好玩的或好吃的给他以及弟弟妹妹。

  忽然有一天,他的母亲和村上的一个男人私奔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家。那年他才十四岁呀!为了照顾他们兄妹三人,父亲辞去了工作。父亲突然间变得非常消沉,经常抽烟喝酒,喝醉了就摔盆子摔碗,摔累了就搂着惊魄未定的孩子们呜呜的哭。他的生活和读书都受到了影响。邻居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感到无以名状的痛苦。

  后来他的父亲染上了赌博,常常夜不归宿。有一次深夜,天空雷声轰轰、大雨滂沱,一道道闪电像一条条偌大的练蛇伸出利爪撕开窗户窜进屋来。被惊醒的兄妹三人拼命的呼喊爸爸,哭成一团。然而,他的爸爸在外赌钱仍然没有回来,他们的哭喊声也被这无情的雨水淹没了。

  不久,他辍学了,失去了他的小书包,失去了他的小伙伴,失去了属于他的童年的欢乐……

  他满脸是泪,我们此时再也品不出那酒的甘醇,只觉得非常的苦、非常的辣。他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

  那时,他除了下地干活,还经常带着妹妹和弟弟挖野菜以及拾柴禾以填补家用。他羡慕那些拥有母亲的小伙伴、羡慕那些拥有欢声笑语的家庭。

  他说:有一次,他带着弟弟和妹妹在岗坡上拾柴禾。夏天如孩儿脸说变就变,回来的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他看到有一个年轻的母亲撑着一把伞,身后背着小孩,在那高高低低的岗坡上艰难的走着。他羡慕极了,不由自主地拽着弟弟、妹妹跟着那位母亲朝家的相反方向走去。就这样在雨里痴痴地跟着走。结果,雷雨过后,他和弟弟妹妹大病了一场。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变了,他彻心彻骨地恨自己的母亲甚至讨厌天下所有的女人。他变得孤僻不合群。他不喜欢别人同情他,不喜欢别人说他可怜,不喜欢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窥视他。

  他渐渐地长大了,他要挣钱养活自己和弟妹。他先后进过窑厂,修过铁路,干过泥瓦匠。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样的罪都受过,就是不愿向人低头。因而,在工作中处处碰壁。

  后来,他终于挣了一些钱为弟弟盖起了房子。妹妹眼看着哥哥已经老大不小了,便想替哥哥换亲(这在当时农村穷人家认为是最好不过的事了),然而他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弟弟。

  弟弟结了婚,妹妹也出嫁了,都有了归宿。他的心本也该找到一份安静。谁知,他的弟弟和弟媳妇担心他日后要回房子便处处找借口排挤他,终于把他撵出了家门……

  谈到酷爱音乐,他说,他希望用音乐来排遣自己心中的孤独和寂寞。他指着墙上那面镜子告诉我:他学笛子,因为没有专人指导,竟把嘴吹歪了。为了把口型改过来,他坚持每天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练。即使上班的铃声响了,管理人员也甭想打搅他。否则,他准跟你急甚至和你大动干戈。他说,他还曾经在县组织的乐器演奏比赛中得过奖、拍了照片呢!

  提起这件事,他兴奋得满脸绯红,再加上酒精的刺激,两眼放射出幸福的光彩来。

  其实,他很渴望别人能够理解他、喜欢他;他希望用音乐去打动别人,可他周围的那些打工仔除了打牌就是赌钱或者看黄片,疯狂时下流地你呼我叫,谁也不会去理睬他的音乐。于是他渐渐变得更加孤独。他常常站在荒野中吹,他想吹给风听、吹给天上的流云听、吹给水中的鱼儿听-----当他蓦然回首看到水中他那孑然相吊的身影时,无限的惆怅又禁不住袭上心头。

  …………

  这就是关于他的故事。后来,我为了帮助他,经常利用职务之便叫他到管理人员开的小食堂里吃一些剩菜(这对他是最好的待遇了,别的职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并经常请他在扩音器里为职工吹奏几曲,意在拉近他和其他职工之间的距离。

  然而,我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其他管理人员对我的这种做法都不予支持。终于有一天,他离开砖瓦厂走了。再后来,听说他到上海给一家私人乐队做吹鼓手。再后来的后来,不再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日子过的怎么样,前面的天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呢还是阴风怒号、秋雨潇潇?

  就在前不久的一天,听熟悉他的一个朋友说,他现在已经疯了,时常一个人疯疯癫癫地走在路上,还是那身古铜色、还是那细长的眼睛,只是眼睛里不再有智慧的神采。手里也不再有笛子。他可能完全的绝望了,不再指望用音乐来呼唤世间人性的回归......

  在我写完这篇小文的时候,我的笔尖始终是凝重的。我常常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便闪现出一幅画面来:灰蒙蒙的天空布满尘埃。四周是无边的沙漠,没有一丝绿色。他披头散发摇摇晃晃地在沙漠里走着,身后留下斑斑脚印和血迹,他的身影在沙漠里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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