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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忘却

发布于:2024-02-20 21:1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晗蕤
  “舅爷叫什么名字?还有……”
 
  “啊!这个……”
 
  没有电话线的电话,引出比电话线还扭曲的现实。想哭,却又怕电话的那头,听出我是悲哭,想笑,却又怕电话的那头,听出我是嘲笑,只好裹着哭笑不得,任由肥大的肚子在哭笑的节奏中,抖动。
 
  扭曲的现实,像一颗巨大的氢气球,在我的心房,直撞四壁,狠着劲地往外钻。
 
  想打开心房,任其飞天,任其落地,却又怕氢气球爆炸在荒郊野外,坏了耕地,伤了呼吸,只好邀请笔龙涂几张素描。
 
  年近八十的舅舅,曾是一位出色的木匠,十里八乡都有他的作品,好似理所应当,我们兄妹三人的童年,拥有好多木玩具,岁月,把这一切埋在记忆深处,也像一本辛酸的《历史》,很少有人翻阅。
 
  也许是我进入怀旧的年龄,情愫难抑,吹去尘封的埃土,想看个究竟,是人,是历史,还是情境,还是别有隐情。
 
  所有的一切,已经化成巨潮,一浪高过一浪,推着我,抓住人,推着我,走进历史,推着我,溶于情境,推着我,揭开不为人知的隐情。黄土高坡,林家屲,深沟大山描绘的羊肠小道,像一根根粗绳,拴住贫瘠。
 
  林福顺勤劳、敦厚也诚实,注定解不开贫瘠的结,三个大眼睛女儿,成天价生活在饥饿的边缘,衣服的补丁,老二比老大多,老三最多,代表她们美丽的标志,一双脚,老二比老三小,老大最小。
 
  看着不懂事的三女儿,看着受苦受罪的三女儿,看着天真无邪的三女儿,三股细绳,拧出一根扭曲变形的粗绳。
 
  林福顺查访了一家人,让三女儿仅仅能吃饱,能穿暖,做个童养媳。
 
  那年她才六岁,爸爸为她正式起名林新月,月亮,代表女性,新月,希望他改头换面,改裁了二姐的裤子,但还是少不了屁股上的补丁。小小的心儿,跟随爸爸去“逛亲戚”,一路上问这问那,极度开心,她没有注意到爸爸的眼睛,被泪水洗得发红,爸爸的手即使在平坦的小路,也是紧紧地攥着新月的小手,爸爸只是在路上没魂地走着,好几次走错了路,新月的小手被爸攥得生疼,“爸爸您撒开我的手”。
 
  没人注意到盘山的小路,形成五条平行线,向同一个方向倾斜,线上的两个音符,一大一小,奏出极度悲凉,极度苦楚的旋律。闫家岔没有姓闫的,几家大户都姓张,林家父女赶着说好的时间,如约而至门头朝南的张家。
 
  几位大人,看着怯生生的新月,像一个犯了错的人,所有的目光,从上而下,不约而同地停在新月的“大脚”上,一双没有缠好的“大脚”上。
 
  机灵的新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却还是在糊涂中,忽闪着大眼睛看向爸爸。
 
  也许是新月命苦,也许是新月命中注定,一顿饭后,新月算是在张家扎下了一生的根。
 
  无声的眼泪和有声的哭泣,在悲欣交际中分别,眼泪的影子在风中渐渐远去,抽泣的哭声在陌生和胆怯中憋了回去。
 
  年轮旋转成椭圆,时间过去了两个365天,爸爸打听到新月,吃也饱,穿也好,可心里还是冒着水泡,想去看个心安。
 
  起了大早,揣着几分不安,准备赶上午饭的点,看一看心尖尖上的新月。
 
  眼前的新月,小搪瓷碗舔得干净,却还在端着,舍不得放下,想着,再添一勺清汤,还想着,再舔一口,回味饭的余香。
 
  爸爸看透了眼前一切,他对新月的思念,张家对新月的另眼相待,还有那条有补丁的裤子,依旧穿在身,新穿了一双更小的鞋,希望新月在疼痛中变得“漂亮”。
 
  爸爸的心,在流血,嘴唇,在抖动,千万颗眼泪簌簌地串成一串又一串,爸爸想反悔,爸爸想领新月回家,爸爸却又怕丢了男人的一诺之魂,只好吞下涩涩的泪水,任凭在心海,卷起万丈巨浪。
 
  新月总觉得,时间像受伤的蜗牛,越爬越慢,每晚息盼着,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屋顶的48根椽子和4根檩子,粗的,圆的,扁的尽在她的脑海里浮现,白天里,和三个男孩一同下田,一双没缠好的大脚,在小鞋的“帮衬”下,跟着男孩的速度,咬着牙把疼痛悄悄的装在肚子里。擦去汗水,因为缺水,无法洗澡,留下的一道道痕,散发着浓郁的汗味,四季不同,新月的感觉没有什么两样,不是因为心儿麻木,而是同样的劳作,同样的辛苦,也许是感动了上苍,张家领新月去林家小住几天。相逢是喜,分别是悲,一家人道不尽的不舍,就连才一岁的小弟,也喜欢三姐抱着她。
 
  张家大院的四个孩子,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秉性,老大,少年老成,即使一件农活,他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一颗关顾他人的心,老二,爱讲话,语言里总是充满着神秘的色彩,为人和善,绳子一样的软,却一点不弱,老三力气大,粗中有细,每顿饭都有吃不饱的感觉,经常变着法儿吃新月的食物,个头明显比两个哥哥高一头,新月最讨厌老三,也不喜欢听老二讲话,有事问老大,有时候也向老大告老三的状。
 
  张家本打算等新月长大了,许配给老三,看着老大与新月,也就从心里改了主意,也算从人性上积了善。
 
  偏远的大西北,贫穷的河东,没有能幸免军阀混战的蹂躏,连年的壮丁,充军,怨声四起。
 
  张家希望的这一天,披着迟到的外衣终于到来,一九二四年冬的那天,给新月和老大圆了房,那年新月15岁,那年老大18岁。
 
  张家恐惧的这一天,敲锣打鼓,提前到来,1925年秋的那一天,老大还没来得及取个官名,揣着奶名“耿耿”充了军。
 
  新月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该下地就下地,该挑水就挑水,该下厨就下厨。
 
  细心的婆婆发现了孕症,新月听着婆婆的指令,几分紧张,几分喜悦,随着月份地增大,“大脚”承受的压力和不便的行动,给新月带来巨大的烦恼。
 
  在家独处时,新月肆无忌惮的脱掉鞋子,松了缠脚裹带,让“大脚”沐浴在阳光下,大胆地畅想,“不穿鞋……”。
 
  耿耿的充军生活,在多重的思想斗争中度过,思念家人,思念媳妇,思量前程。
 
  哪个军人不念家,依靠信仰和责任陪伴在春秋冬夏,他乡的一草一木,用比较的手法呈现家乡的情思。
 
  一块长大的新月,从兄妹到媳,妇,再从媳妇到恋人,完美地体现着当时的婚姻,多少有些病变。
 
  贴身的红肚兜,宛如媳妇,不知不觉地走进梦境,白天夜里,不离不弃。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在军营改变自己,想法和做法结出了果,两年后,能够回家探亲,看到快两岁的女儿,高兴得像个孩子,忘却了父亲、母亲和媳妇,闻着女儿的呼吸,醉在心里。
 
  告别短暂的28天,又回到军营,等待他的是军队长的职位,换取两年的劳役,心里少了先前的信仰和责任,年满回乡。
 
  迎接他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位半岁的小婴儿,也就是我的舅舅。
 
  新月暗自定义,自己是罪人,如同一个巨大的气囊,装进所有的苦,长年累月地存积,发酵,终于倾吐在这一夜。
 
  “家里的生活不算宽余,人口不断地增多,这几年的收成仅够维持生计,你在军营的吃住,可够饱,可够暖”。
 
  “军营的生活就是效劳,本想着努力,给你和孩子谋一个更好的生活,每天的演练和作战难以分辨,能够活着回来算是万安”
 
  “姺姤之间都嫌我‘丑’,心里总不是滋味,但又说我脚底下行动快,和男人能干一样的活,一天下来脚丫生疼,你不嫌‘丑’吗”。这个夜晚,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罩子灯,一直陪他们到鸡叫头遍。
 
  外面的世界,给了耿耿大胆的想法,自家的大院,给了他做事的细腻,他很少说话,日子长了,他竟成了张家的掌柜。
 
  所有的家人,不光吃饱穿暖,也开始学习文化,和关注孩子们的教育,岔里人从不理解到佩赞不绝,也生出了效仿和嫉妒。
 
  好景没长,在那个夏天的夜晚,星星带走了一家人的谈笑,各自去往梦寨的小径,耿耿看着才三岁的女儿,思绪展开,三个孩子将来的画卷。小女儿莫名地哭闹,非要跟爸爸去睡,听爸爸讲《小白兔找妈妈》,也许是冥冥之中,也许是小孩有“天眼”,用尽爸爸给她所有的爱。天还未亮,鱼肚白泛着黄,平日里早起的耿耿,今天却异常安静,也许是累了,也许是逗女儿玩,新月没有叫他,好让他多睡一会儿。女儿的哭泣,也许是身边的冰凉,不习惯,也许是爸爸不跟她玩,也许是爸爸不答应,她的呼唤,新月听出女儿哭泣的异常。
 
  破门而入,没想到她进入了死人间,没想到他的爱人已经冰凉,没想到耿耿丢下了她,把所有的苦难留给自己,没想到是不懂事的小女儿送他一程,新月的天塌了。
 
  悲剧成了现实,也在苦涩中爆炸白发人拒绝吹吹打打,不舍、疑惑、恐惧和白色,抬着棺材的四角,在哭声、哀嚎和惊慌中,出殡,埋葬。
 
  耿耿的离去,好似带走了张家所有的福气,他的母亲因为疼儿子,便在当年的冬天,随从儿子去了永远冰凉的世界,丧母的痛还未痊愈,第二年秋天,父亲便在耕地时,被一场雷阵雨拉到沟底,再也没有回到山顶。
 
  张家二儿子在苦海中撑着,没有被风浪击倒,从浪尖上夺回属于自家的幸福,老三,在此时分家分户,为了减轻家的负担。
 
  老二怕嫂子受人欺负,硬是留下了嫂子和三个娃,岁月,治愈了伤痛也带来了苦楚,孩子们渐渐长大,吃饭成了最的大问题。
 
  连年的干旱,一次又一次地夺去人们的饭碗,张家如此捉襟见肘,一般的家庭只好饿着肚子,甚至拿女娃换一顿饭,司空见惯。
 
  张家用一箩筐白萝卜,换来了我的舅妈,初到张家,她颇为惊讶天底下的不同,也怜悯婆家的穷困。
 
  我的姨妈两年前就出嫁了,舅妈和我的妈妈,还有二舅爷家的小姨,在大人下田干活时,她们三人常留在家,生火做饭,打扫庭院,每个月总有一、两次,舅妈趁大人不在家,往婆家背一箩筐土豆、萝卜,还有荞面、莜面。
 
  时间久了,二舅爷提出分家,似乎动了舅妈的奶酪,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舅舅的身上,一天、两天、好几年。
 
  舅舅学会了木匠,太阳作陪,和锯、锛斧一起劳作,月亮作陪,匆匆地赶往回家的路,年复一年受太阳和月亮的熏染,他竟不知道疲倦,黄土高坡的山和屲,拉起细长的蛇形路,墓草饰演的恐惧,专门吓唬夜间赶路的小胆人,老匠人的经验,手拿着墨斗,大胆地经过墓地,山顶似乎离月亮很近,其实最近的还是野狼的哨卡,年轻气盛的他扛着锋利的锛斧,学一声狼嚎,哼几句信天游,管什么狼,管什么鬼。
 
  木匠的生活,用汗水换着微薄的收获,给孩子们提供好的学习条件,给母亲安逸的晚年,也给媳妇美好的生活,可是,他的媳妇
 
  舅妈得了一种怪病,浑身疼,蚂蚁走动般地疼,咬着发黑发黄的牙齿在蛇形路的单架上,疼痛难忍,终究没没扛到,快满一岁的小女儿叫一声“妈妈”,那年大女儿才六岁,不明白妈妈离去意义,只觉得爸爸藏起了笑脸,二儿子三岁,只知道家里突然来这么多人,三个孩子,总喊妈妈,尤其是最小的女儿,还不到两岁。
 
  舅舅只能让自己麻木,好度过每一天,在悲痛中习惯着,迎接新的一天,直到大女儿十岁,已经学会了做饭,也学会了照顾弟弟妹妹,到县城上学却成了泡影,看着懂事的女儿,心疼到极限,白天里装着硬汉,家里家外,井井有条,晚上看着孩子,睡在炕上的温暖,听着呼吸声,泪水直往肚里咽,还不能出声,给孩子们盖一次被,心绞一次,唯有坚强,再坚强,为了三个孩子,只能永远地麻木。
 
  新月看着可怜的儿子,只能掉眼泪,不能出声,看着牙牙学语的小孙女,感慨人生难道没有甜味,还是只有她没有尝过甜味,她要表现的无比坚强,决心领好三个孩子,教他们学会坚强,教会女孩子们学会矜持,无论如何得让他们念点书。
 
  一切似乎朝着好的方向转动,也许是转个方向,变个方位,继续砺炼舅舅的意志,把美好撕碎给所有的人看,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梦魇的一幕上演了。
 
  我,以外甥的名义,采用所这种形式,继续我的素描,“和舅奶聊一聊黑红骡子”。
 
  黑驴和红马的孩子,在解散农业合作社时,走进了舅奶的家,她高兴得逢人就说,黑红骡子的长长短短。
 
  它温顺的性子,深受孩子们的喜欢,干活的能耐,是她的好帮手,天长日久,竟成了,舅奶家不可替代的一员。
 
  那年秋天,黑红骡子,用蹄子送您,去和舅爷团聚,引起了人们的猜疑,那里的玄学、迷信和推理,扭曲到我疑惑自己。
 
  黑红骡子,被舅舅、姨姨和妈妈,还有一大群孙子的哭声,吓着了,立着毛,还能看到肚皮的颤抖。
 
  您可知道,骡子做不做梦,或者,有没有预感,在您走后的第九天,舅舅要亲自杀掉它。
 
  弯曲的缰绳明摆着,它是顺从着舅舅,从圈里到后场,看到固定架、清水盆,还有明晃晃的刀子,小心脏记忆里的恐怖,催它闭上眼睛,尽管声响地宰割。
 
  在黑暗里,凭着嗅觉,走到木架旁,哪来的勇气和肝胆,竟没了先前的颤抖,却是如此的镇定,眼睛还盯着,忙来忙去的舅舅。
 
  舅舅端着脸盆,红着眼眶,双手颤抖着,好像传染给脸盆里的刀子,任凭清水的劝阻,倔强地敲着脸盆边,发出叭叭叭的脆声,加剧了愤怒的舅舅,把脸盆、水还有长长的刀子,一齐泼向黑红骡子。
 
  受惊的它在疑惑中,抖落掉身上的水,看着地上的脸盆和刀子,摇了摇头,嘴和鼻子也酸了,噗------哧------竟掉下了成串的眼泪。气汹汹的舅舅,解下骡子的笼头,用缰绳狠劲地抽骡子,再温顺的牲口,解下笼头,也要撒欢,看着远去的骡子,舅舅锁上了圈门,没有笼头的骡子,谁捡着,顺便去,第二天,一大早,骡子却在圈门口站着,像一位反省过错孩子,听人说,半夜里,有人碰见过骡子。
 
  一位收羊皮的吆喝声,在夕阳里寻觅着,舅舅听了个价儿,贱卖了骡子,可黑红骡子任凭鞭打硬拉,就是不走一步,它看着那人背上的,几张羊皮,恐惧促使着它,死也不能顺从。
 
  扫马路的扫帚声,叫醒了我,黑红的骡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也和舅奶没说声“再见”。
 
  舅奶带去了好多秘密,紧节奏的不幸,没有给她机会,讲述舅爷的过去,甚至简单的姓名。
 
  时间像透明的纸,一层层,糊去了我们本该的记忆。
 
  也许,我们不承认,没给死去的人以脸面,他们便把没脸的悲伤,反馈在我们的生活中,也许,我们的生活和精神压力,致使我们没有余力,印刻本该不能忘却的,哪怕是死者的姓名。
 
  起初,我没有相信,因为没有找出任何根据,舅舅的儿媳妇,以癌症的不幸与痛苦,离开了本该幸福的生活,三个女儿,小儿子不到两岁。
 
  打响了我的耳光,这痛,撕心裂肺,这痛,天昏地转。
 
  我拉手我的兄妹,我跪拜我的长辈,离我们已经远去的先辈,他(她)们都有名有姓,为我们做出的,我们不曾知晓,我不渴求为他们歌功颂德,也不渴望为他们著传立碑,只希望以自己的方式,记住他(她)们的姓名。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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