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从一床棉被开始（第二届琴瑟杯）

　　在你走了那么多年后，想到你时，我仍哭得像个孩子。每每这时，我就会把自己圈在一个人的角落，避开人群。我知道，有些话我只想对你说，有些东西我只想和你分享。属于我们娘俩的世界，两个人，刚刚好。

　　我对自己的身世不是没有怀疑过，毕竟我记事时你已经那么老，老到在旁人眼里该是祖孙的辈分，我却脆生生地冲你喊“妈——”，你也很快答应，眼睛弯成两条缝，周遭的褶子陷得更深了。

　　我说，妈，你怎么那么爱笑呀。

　　你说，因为妈生了你啊。

　　你的笑感染了我整个童年，和之后好多日子。后来我在城市高楼看底下的万家灯火，想到童年里那间近乎一贫如洗的屋子，恍如隔世。

　　家里七个孩子，我是老幺。也因此，我备受你的疼爱。你对我的疼爱到了什么地步？

　　最冷的那些个冬天，每晚睡前，你把我的一双脚丫揣在怀里，冰凉的脚板穿过层层阻隔触碰你单薄的身子时，就像一股强电流击得你浑身打颤。而你总是佯装镇定，当我不安的目光询问你时。我知道，你是怕冷的，极怕的那种。夜里躺在你身边，你握着我的手凉凉的，像窗外失去温度的风雪。我问你冷吗，你说不冷。身上的被子不断往我这边挪，我像新生婴儿般被你用被子紧紧包裹。你说你是大人，不怕冷，但小孩不能受冻。即便如此，我仍在翌日向你抱怨被子薄，盖着一点不暖和。你停住手上的活计，看着我欲言又止。

　　那段年月里，让一个孩子吃饱穿暖要绞尽爹妈多少心血，更遑论七个。

　　几日后我裹着满是阳光的气息的棉被，红着脸蛋不愿起床。你拍拍我的脑门，问我，昨晚睡得暖和不？我连连点头，还告诉你，晒过太阳的被子就是暖和。你满意得笑着，暖和就好。

　　我把功劳全记在了太阳头上。对那之后直到开春，你再没穿过往常冬天不离身的那件藏青色棉袄这件事，不以为意。偶然问起，也被你一句“穿着棉袄干活不方便”搪塞过去。

　　我那时万没想到，你竟会拿自己唯一过冬的棉袄去弹棉被。你后来的一身病，在那些个冬天不知落下多少病根。

　　我曾想过，等自己出息了，能耐了，给你，给我们一家子，买够棉被，舒服又暖和的那种，你也再不用拿棉袄弹被子，换自个儿挨冷受冻。

　　可你终究没等到我出息能耐。

　　所有人都说，你的病是累的，是多少年的积劳成疾。供养六个孩子已然辛苦，偏偏你还要再捡一个增加负担。

　　熟人说这话时，你会连忙制止，并打量周遭，确保没有我的身影。

　　你知我敏感，因此格外谨慎守着这个秘密。然而长年似有若无的闲言碎语，我心底终归也有了笃定的答案。

　　但我更笃定，养育恩情重，三生报答轻。

　　你生命的尾声，也是我升学考最紧要的关头。我要留下照顾你，而你说什么都要把我赶回学校去。

　　你半躺半靠在床上，身子单薄得像随时掉落枝头的枯叶，你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失去了。你别过头不愿看我，你说，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孩子。

　　我几乎带着哭腔恳求你，让我再待两天，过了这个周末我就回去。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的担心，那也正是你的不舍，所以你只剩一副骨架的肩膀不住抽动。

　　我拗不过你，买了当天下午回学校的车票。

　　临走前想再和你说些话，你却不愿见我。我被挡在门外，明明和门内的你相隔不过二三米，却让我感到遥远得终我一生都难再靠近你。

　　你让大姐给我捎话，要我一定考个好学校。

　　我对着屋里的你，提高嗓门。我说，妈，你等我考完回来，一定等着我啊。

　　你没出声。但我清楚你的答案。

　　你是那个，一直为我留着门，焖着饭菜，亮着灯的人，多远多久，都会等我的人，这世间，只你一个。

　　我回学校后，倒春寒倒得厉害。很快我就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大姐，专程来给我送被子。

　　开春后我就换掉了过冬用的棉被，改成薄薄的一床。

　　一首带大我的你太了解我的一切了。

　　你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甚至大口大口吐血时，想的却是我夜里受冻了怎么办。于是你连药都没喝下就催大姐出门为我买被子去。

　　家里不是没有，你却执意要买新的。

　　你那天脾气有些古怪。大姐才买回来，你顺手一摸，不好，退了。声音细微，却由不得人拒绝。如此反复几次，你揉搓着一床印有琴瑟字样的被子，才心满意足，又急不可耐得喊大姐赶紧给我送去。

　　那晚,我裹着大姐送来的被子,它的轻盈柔软体贴,像极了过去你拿自己棉袄弹的那床。我还做了梦，梦里你就在我身边，我像小时候那样，和你钻进一个被窝，被子的温度染红了我们的脸颊。你问我暖和不，我说暖和。你笑了，你说暖和就好。然后你忽然就走了，任我怎么喊你都不回头。

　　我醒来时，温热的被子一片湿漉。

　　所有人都帮你瞒着我，我回来时，你已经静静躺下。我把膝盖跪进黄土，妄图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走在大姐给我送被子的那天晚上，原来那床被子，是你留给我最后的温存，那个梦，是只属于我们娘俩的道别。

　　我一直用着那床被子，你给我挑的，一定是最好的。

　　每晚盖着它，闭眼前我总在想，这个夜晚，你会不会循着被子的温香，入我梦中？